2008年秋日的暖阳斜斜铺洒在安义县龙津镇五房周村的老屋前。八十三岁的周盖健老人蜷坐在斑驳竹椅上,布满沟壑的手指反复摩挲着褪色的老照片。远处稻田翻涌着金色波浪,近处土墙上那半世纪前的痕迹依旧清晰如昨,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痕。老人浑浊的瞳孔突然泛起涟漪,记忆随着紫砂壶飘出的袅袅茶烟,跌进了四十年代那段浸透苦难的岁月。
那时节,五房周家不过是个百十来户的山坳村落。青砖灰瓦的房舍错落于苍松翠竹间,村前小河清澈见底,女人们浣衣时捣衣声此起彼伏,男人们荷锄而归时肩头落满夕阳。直到1939年南昌会战爆发,日本侵略者的脚步打破了这份宁静。周盖健记得,那年春寒刺骨,村口老樟树刚抽新芽,远处就传来闷雷般的声响。先是国军队伍匆匆过境,接着逃难人群涌进村来,个个面色如灰地传着噩耗:侵略者所到之处皆生祸端,连襁褓里的孩童都难以幸免。
没过多久,头戴钢盔的日军就闯进了村子。他们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将青壮年驱赶到村西修工事,把老人孩子押到晒谷场。十四岁的周盖健躲在柴草堆里,透过缝隙看见教书先生周文礼被反绑在石磨上。日军小队长扯着他的长衫喝问,直到用刺刀划破衣襟看到后心胎记,才骂骂咧咧地踹了几脚作罢。夜幕降临时,村东头突然腾起冲天火光——七户交不出粮食的人家房屋被点燃。八十岁的周老太爷拄着拐杖想救火,却被刺中胸口,枯瘦的身躯倒在火海中。
最惨烈的莫过于修飞机场的日子。日军在北山脚下圈占良田,强征方圆十里百姓当苦力。周盖健跟着堂哥去送饭,远远望见黑压压的人群在毒日头下艰难劳作。监工的日军挥舞着皮鞭,抽在劳工背上留下道道血痕。一个拉石碾的后生实在疲惫不堪,听见飞机轰鸣本能地缩了下脖子,日军小队长冲上来就是一记耳光。碗口粗的麻绳突然断裂,上千斤的石碾轰然滚动,那后生瞬间遭遇不幸。周盖健至今记得那场景:日军用草席裹起残躯,随手丢进了乱葬岗。
丁山北坡的暴行更是令人痛心。日军抓来十几个“可疑分子”,用生锈的铁丝穿过锁骨吊在松树上。一个姓余的青年被绑在木架上。日军往他身上浇液体并点燃,皮肉受损的声响中,又撒上刺激性物品,凄厉的呼喊惊得满山乌鸦乱飞。周盖健和乡亲们跪在铁丝网外磕头求助,换来的却是更残酷的折磨——他们用利器伤害伤者,看着惨状才罢休。最后那些遍体鳞伤的躯体被踢进土坑,日军还强迫其他劳工掩埋,哭喊声震得松针簌簌掉落。
村里最凄惨的要数水根叔一家。日军进村抓壮丁时,水根娘死死抱住独子不肯松手。三个日军抡起竹扁担劈头盖脸砸下,三根扁担都打断了,娘俩的声音渐渐微弱。等乡亲们摸黑去收尸,只见老人满头白发浸在血泊里,手指还紧紧抠着儿子的粗布裤角。水根爹从此精神恍惚,整天在烧焦的废墟里翻找,最后饿死在村口老井边,手里还攥着半块发霉的饼子。
最惊险的是那次集中处置。日军抓了二十多个“抗命”的苦力,逼他们在营地西侧挖坑。周盖健送饭时,看见同村的铁柱哥冲他眨了眨眼,眼神里闪着决绝。当晚北风呼啸,突然传来铁丝网响动。第二天才知道,铁柱用石头磨断绳索,带着五个青壮年往外冲。日军举着火把满山搜捕,周盖健故意带他们绕进绝路,最后只抓回两个走不动的老人。日军把老人绑在树上,用残忍的方式对待,直到天亮才结束他们的生命。
熬到1945年日本投降,五房周村已是满目疮痍。原先四百多口人的村子,只剩百八十人。家家笼罩在悲痛中,村后的乱葬岗新坟叠着旧坟。周盖健跟着乡亲们挖掘集中掩埋处时,空气中弥漫的气息令人窒息——有的骨架保持着挣扎的姿势,有的头骨嵌着残留的器物,还有一具尸体手里攥着半块带着牙印的窝头。如今村口那座青灰色纪念碑,密密麻麻刻着217个名字,每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破碎的人生。
老人颤抖着指着老照片,那是1953年发掘现场时拍的:扭曲的白骨蜷缩成一团,裂开的头盖骨里还卡着枚生锈的铁钉,肋骨上缠绕着细铁丝。“这些事咋能忘啊......”他望着远处新建的希望小学,操场上孩子们的笑声像银铃般清脆。夕阳将纪念碑的影子拉得老长,仿佛无数逝去的生命正隔着时空,守护着这片重新焕发生机的土地。
风起时,村口老樟树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那段不能被时光掩埋的过往。周盖健摸出怀里的青铜哨子——那是当年修工事时偷偷藏的,哨身还留着几道深深的牙印。他轻轻吹起,沙哑的哨音里,有岁月的回响,有亲人的思念,更有一个民族永不弯折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