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对于普通读者来说,只是一部有趣的小说,而对于纪昀来说,则伴随着痛苦的记忆。
《聊斋志异》稿本
其《阅微草堂笔记》卷末附存他英年早逝的儿子纪汝佶杂记六则,按语云:
亡儿汝佶以乾隆甲子生,幼颇聪慧,读书未多,即能作八比。乙酉举于乡,始稍稍治诗古文,尚未识门径也。
会余从军西域,乃自从诗社才士游,遂误从公安、竟陵两派入。后依朱子颖于泰安,见《聊斋志异》抄本,(时是书尚未刻。)又误堕其窠臼,竟沈沦不返,以讫于亡故。
其遗诗遗文,仅付孙树庭等,存乃父手泽,余未一为编次也。惟所作杂记,尚未成书,其间琐事,时或可采,因为简择数条,附此录之末,以不没其篝灯呵冻之劳。又惜其一归彼法,百事无成,徒以此无关著述之词,存其名字也。[1]
在纪昀看来,他的儿子纪汝佶天资甚好,之所以无所成就,原因之一是入门不正,诗文学公安、竟陵,杂记则学《聊斋志异》。对于公安、竟陵的学术性批评,多处见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于《聊斋志异》的学术性批评,则主要见于他跟门弟子之间的言谈。
其门人盛时彦作《姑妄听之·跋》,引了他的一段议论,其批评主要针对两个方面:
盛氏刊本《阅微草堂笔记》
一,《聊斋志异》体例不纯,既有刘敬叔《艺苑》、陶潜《续搜神记》一类的子部小说,又有《飞燕外传》《会真记》一类体近传记的作品。
二,《聊斋志异》中体近传记的作品,细致描写私生活场景,不符合传记的规范。传统的传记,即使是今人称之为唐人传奇的传记,如元稹的《会真记》(《莺莺传》),也没有如此细致描写私生活场景,因为这种场景,当事人不会细致地讲述给他人听,执笔者也无缘观察到,即纪昀所谓“何从而闻见之”。[2]
纪晓岚对《聊斋志异》的不满,更重要的或许是在社会影响方面。其《阅微草堂笔记》卷二十四最后一则说,他的写作宗旨是:“惟不失忠厚之意,稍存劝惩之旨,不颠倒是非如《碧云騢》,不怀挟恩怨如《周秦行记》,不描摹才子佳人如《会真记》,不绘画横陈如《秘辛》,冀不见摈于君子云尔。”
后两个方面,都是纪昀意中《聊斋志异》有伤风化的地方。
《中国笔记小说史》
《阅微草堂笔记》卷十四有这样一则:
李千之侍御言:某公子美丰姿,有卫玠璧人之目。雍正末,值秋试,于丰宜门内租僧舍过夏,以一室设榻,一室读书。每辰兴,书室几榻笔墨之类,皆拂拭无纤尘,乃至瓶插花,砚池注水,亦皆整顿如法,非粗材所办。忽悟北地多狐女,或藉通情愫,亦未可知,于意亦良得。既而盘中稍稍置果饵,皆精品。虽不敢食,然益以美人之贻,拭目以待佳遇。一夕月明,潜至北牖外,穴纸窃窥,冀睹艳质。夜半闻器具有声,果一人在室料理,谛视,则修髯伟丈夫也。怖而却走,次日即移寓。移时,承尘上似有叹声。
卫玠是晋代有名的美男子,时有璧人之目。
某公子可与卫玠相提并论,其气质之俊爽不用多说。准备参加秋天的乡试,可见他是秀才。一个风姿俊爽的秀才,正是《聊斋志异》中花妖狐媚所钟情的主角。某公子所欣喜的是,他即将重温这样一场艳遇。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狐狸精是想物色一个娈童。
《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这一则的前面部分,仿佛《聊斋志异》中的情景,一场与花妖狐魅的艳遇呼之欲出。而后面部分急转直下,想象中的艳遇烟消云散,男主角陷入尴尬境地。不妨说,让误读《聊斋志异》的人陷入尴尬,正是纪昀戏拟这类作品的旨趣之一。
《阅微草堂笔记》中的若干作品显然是针对“《聊斋志异》贻误读者”这一事实而写的,如卷十三的一则:
东昌一书生,夜行郊外。忽见甲第甚宏壮,私念此某氏墓,安有是宅,殆狐魅所化欤?稔闻《聊斋》青凤、水仙诸事,冀有所遇,踯躅不行。俄有车马从西来,服饰甚华,一中年妇揭帏指生曰:“此郎即大佳,可延入。”
生视车后一幼女,妙丽如神仙,大喜过望。既入门,即有二婢出邀。生既审为狐,不问氏族,随之入。亦不见主人出,但供张甚盛,饮馔丰美而已。生候合卺,心摇摇如悬旌。
至夕,箫鼓喧闻,一老翁搴帘揖曰:“新婿入赘,已到门。先生文士,定习婚仪,敢屈为傧相,三党有光。”生大失望,然原未议婚,无可复语;又饫其酒食,难以遽辞。草草为成礼,不别而归。家人以失生一昼夜,方四出觅访。生愤愤道所遇,闻者莫不拊掌曰:“非狐戏君,乃君自戏也。”
广州财政司刊本《阅微草堂笔记》
与“东昌一书生”相呼应的故事在《阅微草堂笔记》中所在多有。如卷十六:
闻有少年随塾师读书山寺。相传寺楼有魅,时出媚人。私念狐女必绝艳,每夕诣楼外,祷以媟词,冀有所遇。
一夜徘徊树下,见小鬟招手,心知狐女至,跃然相就。小鬟悄语曰:“君是解人,不烦絮说。娘子甚悦君,然此何等事,乃公然致祝。主人怒君甚,以君贵人,不敢祟,惟约束娘子颇严。今夜幸他娘子使来私招君,君宜速往。”
少年随之行,觉深闺曲巷,都非寺内旧门径。至一房,朱槅半开,虽无灯,隐隐见床帐。小鬟曰:“娘子初会,觉腼腆,已卧帐内。君第解衣,径登榻,无出一言,恐他婢闻也。”语讫径去。少年喜不自禁,遽揭其被,拥于怀而接唇。忽其人惊起大呼。却立愕视,则室庐皆不见,乃塾师睡檐下乘凉也。塾师怒,大施夏楚。不得已吐实,竟遭斥逐。
又如卷十七:
小蓬莱山馆刊本《阅微草堂笔记》
狐魅,人之所畏也,而有罗生者,读小说杂记,稔闻狐女之姣丽,恨不一遇。
近郊古冢,人云有狐,又云时或有人与狎昵。乃诣其窟穴,具贽币牲醴,投书求婚姻。且云或香闺娇女,并已乘龙,或鄙弃樗材,不堪倚玉,则乞赐一艳婢,用充贵媵,衔感亦均。再拜置之而返。数日寂然。
一夕独坐凝思,忽有好女出灯下,嫣然笑曰:“主人感君盛意,卜今吉日,遣小婢三秀来充下陈,幸见收录。”因叩谒如礼。凝眸侧立,妖媚横生。生大欣慰,即于是夜定情,自以为彩鸾甲帐,不是过也。婢善隐形,人不能见,虽远行别宿,亦复相随。益惬生所愿。
惟性饕餮,家中食物多被窃。食物不足,则盗衣裳器具,鬻钱以买。亦不知谁为料理,意有徒党同来也。以是稍谯责之。然媚态柔情,摇魂动魄,低眉一盼,亦复回嗔。又冶荡殊常,蛊惑万状,卜夜卜昼,靡有已时。尚嗛嗛不足。以是家为之凋,体亦为之敝。久而疲于奔命,怨詈时闻,渐起衅端,遂成仇隙。呼朋引类,妖祟大兴,日不聊生。
某“少年”、罗生和“东昌一书生”,他们与《聊斋志异·狐梦》的主角毕怡庵一样,都沉溺在对艳遇的渴望中。不过结局迥然相异:毕怡庵如愿以偿,“东昌书生”大失所望,某“少年”和罗生食的却是苦果。
青柯亭刊本《聊斋志异》
纪昀戏拟《青凤》《狐梦》一类作品,旨在调侃《聊斋志异》对艳遇故事的热衷,并藉以消解其负面的社会影响。这里体现的是子部小说家的“淑世”情怀。
纪晓岚对《聊斋志异》的反仿也所在多有。比如《阅微草堂笔记》卷九:
束州邵氏子,性佻荡。闻淮镇古墓有狐女甚丽,时往伺之。一日,见其坐田塍上。方欲就通款曲,狐女正色曰:“吾服气炼形,已二百余岁,誓不媚一人,汝勿生妄想。且彼媚人之辈,岂果相悦哉?特摄其精耳。精竭则人亡,遇之未有能免者,汝何必自投陷井也。”举袖一挥,凄风飒然,飞尘眯目,已失所在矣。先姚安公闻之曰:“此狐能作此语,吾断其必生天。”
《聊斋志异》中的狐女通常热心于扮演恋爱主角,而此狐女却“誓不媚一人”,而且把狐媚的真相说的那么透彻。如果让蒲松龄来读这篇,一定能体会出其调侃意味。
纪昀偶尔也对蒲松龄本人加以调侃。比如《阅微草堂笔记》卷一的一则:
沧州潘班,善书画,自称黄叶道人。尝宿友人斋中,闻壁间小语曰:“君今夕无留人共寝,当出就君。”班大骇移出。友人曰:“室旧有此怪,一婉娈女子,不为害也。”后友人私语所亲曰:“潘君其终困青衿乎?此怪非鬼非狐,不审何物,遇粗俗人不出,遇富贵人亦不出,惟遇才士之沦落者,始一出荐枕耳。”后潘果坎壈以终。越十余年,忽夜闻斋中啜泣声。次日,大风折一老杏树,其怪乃绝。外祖张雪峰先生尝戏曰:“此怪大佳,其意识在绮罗人上。”
潘班的故事,初看似与蒲松龄无关,细读则不难感受到两者的关联。
有益书局刊本《阅微草堂笔记》
蒲松龄是一个怀才不遇的生员(俗称秀才,又称“青衿”)。他的《聊斋志异》中,写了许多可亲可敬的花妖狐魅,她们通常不喜欢达官贵人,或有钱的富商,而偏爱那些“绝慧”“工诗”却又考不上举人的秀才。
纪昀极为熟悉《聊斋志异》,却又不赞成《聊斋志异》的这种写法,所以他反用蒲松龄的构思,由潘生的意外艳遇推断他终生沦落不偶。将才士的怀才不遇处理为一幕轻喜剧,设想极巧,亦颇为诙谐。身为秀才的潘班,其“坎壈以终”“终困青衿”的结局也令人想起蒲松龄来。
《阅微草堂笔记》这样一些戏拟,既显示了《聊斋志异》在清代中叶畅销的盛况,只要提到书生与花妖狐媚,很少有读者不联想到《聊斋志异》,也显示了纪昀的幽默才情,他不满于《聊斋志异》,但很少疾言厉色,总是出以调侃或戏谑。
有勇气写一本可与《聊斋志异》竞争的畅销书,只有纪昀才能做到。大多数身居高位的人,满足于其身份带来的各种奉承和羡慕,早已失去了创造的欲望和能力;而纪昀身为朝廷重臣,依然乐于以实力跟一个实力派小说家竞争,这是何等令人钦佩的事情。
《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
清代后期,《阅微草堂笔记》的销量与《红楼梦》《聊斋志异》鼎足而三,可说是对纪昀才情的充分认可。他不是那种仅靠位高望重而红遍天下的人,他红遍天下靠的是作品的魅力。
注释:
[1]〔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第562—563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第472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