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9年,笛卡尔写信给朋友,说阿姆斯特丹这地方好,街上人来人往,他混在里面,就像在森林里看树,没人搭理他,自在。

他大概是厌烦了巴黎喋喋不休的沙龙和无处不在的监视目光,才动身北上的。

因为他需要这种“不为人知的生活”,好安安静静地琢磨那些可能会惹祸上身的念头,比如宇宙是怎么回事,我们怎么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之类的。

毕竟,就在几年前,意大利那个倒霉的瓦尼尼,就因为对“奇迹”做了点自然主义的解释,在法国被活活烧死了。

那个年代,巴黎的空气,对异端思想来说,太烫。

相比之下,阿姆斯特丹的空气,至少对笛卡尔来说,带着点“甜”。

这里是欧洲的十字路口,码头上永远挤满了船,空气里混着海水、香料和各种听不懂的语言。

更重要的是,这里没人真正说了算。

荷兰共和国,这个名字就挺奇怪,七个省份松松垮垮地绑在一起,更像个股份公司。

权力七零八落,在各个省的议会、城里的“摄政”老爷手里打转。

除了那些管着东印度公司股份的富商们拥有权力,还有一个世袭的“执政”(Stadtholder),通常是奥兰治家的人,管着军队,但说话也不总那么灵光。

这种乱糟糟的局面,坏处是干点正经事效率奇低,好处是谁也没法像法国国王那样,一句话就封掉所有人的嘴。

所以,笛卡尔能在这里一待就是二十年,搬了好几次家,从莱顿到乌得勒支,像个狡兔三窟的学者,安心地产出了他那些石破天惊的著作。

《方法论》,他特意用法文写的,就是想让那些不懂拉丁文的普通人,甚至女人,也能读懂,能自己动脑子。

这在等级森严的法国,简直不可思议。


当然,这里的空气也不是无限“甜”。

笛卡尔后来也领教了。

当他的思想通过追随者传播开来,跟乌得勒支大学里那些刻板的加尔文派神学家,比如校长乌提乌斯,公开叫板时,麻烦就来了。

没完没了的论战,甚至官司缠身。

荷兰人能容忍你安安静静地胡思乱想,但你要是跳出来指着鼻子挑战他们的信仰权威,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里的“自由”,似乎更偏爱低调的学者,而不是好斗的公鸡。

最终,身心俱疲的笛卡尔还是选择离开,去了瑞典,给那位同样特立独行的女王当老师去了。

他在这里找到了思想的安全感,却没能找到灵魂的完全安宁。


比笛卡尔更懂得利用这片“自由空气”的,或许是皮埃尔·贝尔。

这位胡格诺派教徒,在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撕毁保护新教徒的《南特敕令》前夕,就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一路逃到了鹿特丹。

他可没工夫自怨自艾,流亡者的身份反而激发了他的能量。

他干脆办了份期刊,叫《文人共和国新闻》。

这份用法语写的月刊,居然成了当时欧洲知识界的“必读”。

谁出了新书,谁跟谁在吵架,最新的科学发现是什么,贝尔的期刊消息灵通,而且立场公允,不偏不倚。

很快,这份期刊在法国就被禁了,但这根本挡不住它。它像走私品一样,源源不断地溜进法国,据说连凡尔赛宫里都有人在偷偷传阅。

贝尔更厉害的,是在鹿特丹那间可能不太宽敞的书房里,捣鼓出了那部大部头的《历史与批判辞典》。

这书简直就是个巨大的问号集合体,用怀疑的眼光把各种历史记载、宗教教条翻来覆去地拷问。

后来的启蒙思想家们,差不多都把这本书当成了弹药库,从中寻找攻击旧制度的炮弹。

贝尔一个人,一支笔,硬是借助荷兰发达的印刷业和相对宽松的环境,为整个欧洲的思想界建起了一个信息枢纽和批判精神的堡垒。

他不是被动避难,而是主动出击,把流亡地变成了思想的策源地。


到了伏尔泰、卢梭他们那一代,荷兰的角色似乎更明确了,成为了一个不可或缺的印刷中转站。

伏尔泰那些嘲讽法国社会现实、辛辣无比的《哲学通信》,就是在荷兰首发的,因为在法国根本通不过审查。

卢梭更是典型,《社会契约论》、《爱弥儿》,这些后来被奉为经典的著作,一出炉就在法国和日内瓦被查禁、焚烧。

全靠阿姆斯特丹的出版商马克·米歇尔·雷这样的人,顶着风险把它们印出来,再想方设法流通出去。

这门生意经,荷兰人是精通的。

阿姆斯特丹、莱顿的印刷厂里,油墨味和纸张的气味常年不散。

印刷圣经、地图册,也印那些在别处是“禁毁书籍”的玩意儿。

为什么?因为有利可图。

法国那边越是严厉禁止,这些书在地下的需求就越旺盛。

荷兰的出版商们,许多本身就是逃难来的法国胡格诺派,或者他们的后代,既懂法语,又懂市场。

他们才不管什么启蒙理念,他们看到的是商机。

盗版在当时的荷兰不算什么大事,尤其是盗版外国书。

于是,法国国王的审查官在前门查禁,荷兰的印刷机就在后门加足马力,把“危险思想”变成白花花的银子。

伏尔泰大概也尝过这种商业逻辑的苦头,据说有一次他的书稿就因为出版商觉得“不赚钱”而被拒了。

伟大思想,有时也得看市场的脸色。

把这些印好的禁书运回法国,又是一门学问。

得靠走私网络,藏在合法的货物里,通过陆路或水路,躲过边境和港口的检查站。

法国当局当然知道,也尝试严查,但效果有限。

就像水总能找到缝隙一样,这些来自荷兰的书籍,最终还是会出现在法国某个贵族的书房、某个律师的书架上。

它们像酵母一样,在法国社会内部悄悄发酵,侵蚀着旧制度的根基。


回头看,荷兰人自己可能都没太把这个“启蒙摇篮”的称号当回事。

他们更关心的是鲱鱼的收成、东印度公司的股价、还有如何加固那些随时可能被海水淹没的堤坝。

他们务实,甚至有点市侩。

接纳难民,印刷禁书,只要不影响社会稳定,能带来点实际好处,比如技术人才,比如印刷利润,那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的“自由”,更多的是一种地方自治、商业便利和某种“管得不多”的状态,而不是一套深思熟虑的哲学体系。

但这恰恰是历史有趣的地方。

一个并非刻意追求思想解放,甚至在18世纪已经显露疲态的小共和国,却因为其独特的社会结构、商业头脑和邻居的高压政策,阴差阳错地成为了那个时代思想传播的关键枢纽。

法国的压迫越是密不透风,荷兰的“缝隙”就越显得重要。

那些从阿姆斯特丹的印刷厂里流淌出来的墨水,最终汇成了冲垮巴士底狱的洪流。

这大概是路易十四和他的继任者们,万万没有想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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