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的夏天格外炎热,蝉鸣声像一把钝锯子,来回拉扯着我本就烦躁的神经。高考放榜那天,我挤在县中学门口那张皱巴巴的红纸前,眼睛来回扫了三遍也没找到自己的名字。

那一刻,我感觉天旋地转,耳边同学们的欢呼声、哭泣声都变成了模糊的嗡鸣。我踉踉跄跄地挤出人群,蹲在校门口的槐树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别难过了,咱们还有别的出路。"王若彤不知何时站在我身旁,递来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她是我高中同桌,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县里年底征兵,听说还招女兵,要不咱们一起去报名?"她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颗黑葡萄。

我抬起头,看着她充满希望的脸庞。参军?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炸开。老话说"树挪死,人挪活",或许这真是老天给我开的另一扇窗。

我抹了把眼泪,重重地点头:"好,咱们一起去!"

体检那天,县武装部里挤满了年轻姑娘。我紧张得手心冒汗,王若彤却一直握着我的手安慰我:"别怕,咱们肯定能过。"可命运就像个调皮的孩子,总爱和人开玩笑——我顺利通过了所有检查,而王若彤却因为视力不达标被刷了下来。

"怎么会这样……"她拿着体检单的手不住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抱住她,却不知该如何安慰。那一刻,愧疚和感激在我心里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若不是她提议参军,我可能还在为落榜消沉;可现在,她却被留在了原地。

入伍前的最后几天,我几乎天天往她家跑。她强颜欢笑地帮我收拾行李,嘴里念叨着"到了部队好好干"、"记得给我写信"之类的话。

临走前一晚,我们挤在她的小床上说了一宿的悄悄话,直到东方泛白。

新兵连的日子比想象中艰苦百倍。每天天不亮就要出操,被子要叠成豆腐块,走路要挺胸抬头……但我咬着牙坚持下来了。



三个月后,我被分到通信连,成了一名话务兵。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每当我累得想放弃时,就会想起王若彤送我时那期盼的眼神。

1980年春节前,我终于请到探亲假。坐在返乡的火车上,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我的心却早已飞到了王若彤家。

这三年来我们一直保持通信,知道她进了县纺织厂当工人,生活平淡却充实。

她在信里总提起她哥哥王志军,说他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就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再过一年就毕业分配工作了。

"也不知道她哥哥长什么样……"我望着窗外飞驰的田野,不自觉地想象着那个素未谋面的"王志军"。

到家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去王若彤家的路。她家住在县城另一头的山脚下,要穿过一段蜿蜒的山路。清晨的山间雾气缭绕,露水打湿了我的布鞋。我哼着小曲,手里拎着从部队带回来的特产,心里盘算着要给王若彤一个惊喜。

走到半山腰时,太阳刚刚爬过山头,金色的阳光穿过薄雾,给山路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我正陶醉在这美景中,突然,一个黑影从路旁的电线杆后窜了出来!

"啊!"我惊叫一声,手中的袋子掉在地上。那是个披头散发的疯子,满脸污垢,眼睛布满血丝,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声朝我扑来。我吓得魂飞魄散,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疯子越来越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从身后传来。"闪开!"一个浑厚的男声喝道。我还没反应过来,一辆二八自行车就擦着我身边冲了过去,直接撞向那个疯子。

疯子怪叫一声,踉跄着退到路边。

骑车的是个穿蓝色中山装的年轻男子,他跳下车,抄起路边的树枝朝疯子挥舞:"滚!快滚!"疯子似乎被震慑住了,嘴里嘟囔着不清不楚的话,慢慢退进了路旁的树林。

我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双腿还在不住发抖。"你没事吧?"

男子转过身来关切地问道。阳光下,我看清了他的脸——浓眉大眼,鼻梁高挺,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眉宇间透着股英气。

"没……没事,谢谢你。"我结结巴巴地回答,心脏还在狂跳不止。

"这疯子经常在这里出没,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敢单独走这条路?"他皱着眉头问道,声音里带着责备,却又透着关心。

我这才注意到他胸前别着大学的校徽,忽然福至心灵:"你是……王志军?"

他明显愣了一下:"你认识我?"

"我是王若彤的同学啊!"我惊喜地叫道,"我正要去你家呢!"

"这么巧?"他脸上露出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

就这样,我坐上了王志军的自行车后座。山路颠簸,我不得不抓住他的衣角保持平衡。他身上有股淡淡的书卷气,混合着阳光的味道,让我莫名安心。"你妹妹经常在信里提起你,"我说道,"说你考上大学特别厉害。"

他轻笑一声:"那丫头就爱夸张。倒是你,在部队怎么样?"

我们就这样一路聊着,不知不觉就到了王若彤家。当王若彤打开门看到我们俩站在一起时,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天啊!你们怎么一起来了?"她尖叫着扑过来抱住我。



进屋后,我把刚才的惊险遭遇讲给王若彤听,她吓得直拍胸口:"太可怕了!幸好我哥路过。"

她转头对王志军说,"哥,你可得好好谢谢我,要不是我当年拉着她去参军,你今天哪有机会英雄救美啊!"

王志军笑着摇头:"是是是,都是你的功劳。"他看向我,眼神温柔,"不过话说回来,缘分这东西真是奇妙。"

那天我们在王若彤家聊到太阳西斜。王志军讲他在大学的趣事,我分享部队里的见闻,王若彤则不停地给我们添茶倒水,脸上带着狡黠的笑容。

临走时,王志军执意要送我回家,说是怕再遇到那个疯子。月光下,我们并肩走在山路上,谁都没有说话,但心里都明白,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回到部队后,我和王志军开始了书信往来。他的字迹挺拔有力,信里常夹着几片校园里的银杏叶;我的回信则带着军营特有的气息,偶尔还会附上一两张训练时的照片。距离不仅没有冲淡我们的感情,反而像陈酿的美酒,越久越醇香。

半年后,我参加了军校考试。放榜那天,我紧张得手心冒汗,直到看到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才长舒一口气。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给王志军写信报喜时,引用了这句诗。他回信说为我骄傲,还透露自己即将毕业,被分配到县教育局工作。

军校的生活紧张而充实。每当夜深人静,我总会想起那个山间的清晨,想起王志军挡在我身前的身影。有时命运就是这样,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安排一场相遇,改写整个人生的轨迹。

毕业后,我被任命为排长。那年的国庆节,我和王志军在亲友的祝福中步入了婚姻的殿堂。王若彤自然是我的伴娘,她在婚礼上哭得比我还厉害,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早知道当年就该多落选几个,好给我哥多创造点机会!"逗得全场哄堂大笑。

岁月如梭,转眼我们都已退休。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和老伴坐在阳台上喝茶,看着孙子在院子里玩耍。"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王志军突然问道。

我笑着点头:"怎么不记得?那个疯子可把我吓坏了。"

"其实那天我是特意早起去接你的,"他狡黠地眨眨眼,"若彤头天晚上打电话说你要来,怕你走山路不安全,非要我去接你。"

我惊讶地瞪大眼睛:"什么?那疯子……"

"也是若彤安排的,"他哈哈大笑,"是她厂里一个老工人的儿子,脑子确实不太清楚,但从不伤人。若彤给了他两块钱,让他躲在路边吓唬你。"

我哭笑不得:"这个王若彤!看我不找她算账!"

王志军握住我的手:"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她这出'美人计',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相识。"



是啊,人生的际遇就是如此奇妙。一次高考落榜,一场参军选拔,一次精心策划的"偶遇",串联起了我们的一生。正如苏轼所言:"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在这漫长的旅途中,有些相遇是偶然,有些分离是必然,而真正珍贵的,是那些改变我们命运的瞬间,和那些愿意为我们设计"偶遇"的人。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我们交握的手上,温暖而宁静。远处,孙子欢快的笑声随风传来,为这个平凡而美好的下午增添了几分生机。我望着老伴依旧英俊的侧脸,心中满是感激——感激命运的安排,感激王若彤的"算计",更感激那个清晨,他如天神般降临在我最惊慌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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