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不知从哪个姐妹那里听说,铁西我们老房子边上的冷食宫面包店还开着,“你上小学的时候,我还特意去买过,就那个有奶油的,” 她试图唤醒我的记忆。她说前阵子老姐妹谁去了一下,发现不仅味道没变,模样没变,甚至价格都没变,
“就2块钱一个大面包,10块钱能买5个,你要不去看看?”
还睡眼惺忪的我,顺手查了下地图。坐地铁都要53分钟?岂不是地铁票都比面包贵?瞬间,起床气就上来了,“三十年前的面包店,还2块钱一个面包,这不扯么,当真人民币那么经用呢。” 而且最近沈阳倒春寒,窗外零星下着小雪,我不太想为了她姐妹的随口一说,跑那么远。
她没接话,轻微叹了口气,就转身去厨房不知道忙啥去了。瞬间的安静,又让我的愧疚感蜂拥而出。行吧,那就去看看吧。万一如我所料是假的,她也就知道下次别再老听这群老姐妹瞎说。
“叫冷食宫哈?” 我开始换衣服。
“对对,雪山冷食宫,就以前的冰果店,贵和小学边上。” 她擦着手从厨房出来。“早上11点半开卖,说卖得可快了,你看着点时间。”
无奈摇摇头,我冲进了寒春。
11点多一点,招牌下已经弯弯曲曲地排着一条队伍。队伍里大多数中老年人,我仗着身高优势,踮起脚不断大量这个让我妈心心念念的面包店。
白底红色字招牌上“雪山冷食宫”字样很抢眼,门面延续上世纪90年代商店风格,土黄色外墙略显斑驳,褪色却清晰,与周边小饭店、五金店,以及狭窄的道路共同构成我记忆里的老铁西街景。记忆里,小时候每次路过都会很开心,因为这里是附近唯一可以吃冷饮的地方,但再多细节我就记不得了。现在用成年的眼光再看,这依托居民楼底层看起来未免过时:开设仅仅半米宽的售卖窗口,操作间与街道仅隔一道玻璃,透过那玻璃就能看到店内无堂食区域,以及只能在老建筑里看到的水磨石地面。
如我妈所说,面包的确现烤现卖,而且,当真是她说的价格!红色塑料牌价目表上,面包的名字让我陌生:三叶、蝴蝶、黄金棒….价格几乎都是2元,还有一个手写价格从2元涨价到了2.5元。有个叫雪山的拔得头筹,最贵,3元一个。
面包陈列区的后面,就是个约20平方米的操作间。透过玻璃可以看见,烤炉、案板与货架紧凑排列,中间是储藏区,一头堆着成袋的沈阳地产雪花面粉,另一头是一张小桌子,上面排兵布阵一般摆着些师傅们的水杯。大部分是带握手的茶杯,中间还挤着一个玻璃瓶子。根本看不到流行的咖啡杯、马克杯。从杯子的颜色看,用了没有十年也有八年。
玻璃窗上“禁止拍照”的告示清晰可见,售货阿姨身着白色围裙,动作利落地用油纸袋装袋,全程鲜少言语交流,重复的一句话就是“还要哪个?”语气里透出有点嫌顾客没事先想好要买什么的不耐烦,延续国营商店的“冷面服务”传统。
应该是差不多到点,成品面包陆陆续续地被端出来,每个都是尘封的古早记忆:“三叶”就是枫树叶的造型。“蝴蝶”是蝴蝶展开翅膀的样子。而“黄金棒”是一根圆滚滚的面包,用黄油和面。热气腾腾的面包新鲜出炉,讲真,我有点被馋到。
一边排队,我也一边打开手机查看网友的“推荐”,才知道原来这里买面包的排队者还需遵守“隐性规则”:不可挑选形状、不可整盘包圆、不可以预约、不可以外卖、不可以快递、不可以放两天以上再吃。果然,前面有个大叔隔着玻璃喊“留两个三叶”,阿姨点头却不承诺。
顾客争相买面包的吆喝,与隔壁小摊的叫卖声、马路上货车运送货物的声音交织,加之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烤炉里透出的老式奶油香,甚至让我有点恍惚,不知道此时是在三十年前,还是在哪个模样完全与三十年前重叠的平行时空…
1995年,大概就是我人生第一次吃面包的时候。当时应该就是这家。
那会儿家里都是吃米饭,每顿饭的菜就只有土豆丝儿。辣椒炒土豆片,白菜炖土豆。如果有面的话,我爸妈都会给我包包子或者包饺子,这样就可以省一顿饭,不用单独再去做饭和菜了。
爸妈一个月的工资加起来也不到100块钱,面包这种洋盘货,是绝对偶尔才会出现的点心。对,我妈称这些面包叫点心,那时沈阳也没有点心,我一直以为点心都长成面包的模样。
他们也舍不得把点心一次性都给我吃了,会拿刀切成3块或6块,中午给我一块,晚上给我两块。我那会儿大大咧咧,也不知道问我妈从哪里买的,就觉得很香,甜甜的,比包子饺子好吃。家里也没有冰箱,我妈怕我偷吃,切好的点心还会用塑料袋小心系好,放在柜子最上头我都够不着的地方。当然,他们也会私下暗暗提醒对方,别放太久,怕点心坏了….
“往前挪挪”, 后面的大叔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喊回了现实。我不好意思地往前挪了挪,心想干脆也问问这一看就是老熟客的大叔,什么味道好吃。
“雪山啊!我们吃雪山30多年了,沈阳一绝!” 大叔脸上立刻露出了兴奋。看我不懂,跟我说起这雪山的来龙去脉。
大概三十多年前,沈阳流行起了雪糕热,还是工人聚集地的铁西也成立了国营的雪山冷食宫。但这毕竟是老铁西,靠一把力气谋生活的工人们,热爱主食远超过了甜食,雪糕怎么也卖不动。于是雪山冷食宫的师傅打着羊头卖狗肉,开始转战豆包、馒头、糖三角,还在塑料袋上印了一句“别拿豆包不当干粮”的广告语。然而仅卖豆包,养活不了这十二三个师傅,老师傅们就有样学样地开始跟着书学做面包。
“都是对名字的想象。”老顾客大叔说,“就这个菠萝包,他们看着书,就琢磨觉得应该就是在面包里放菠萝罐头。” 说完大叔自己笑起来。
“这帮老家伙啊!脑子笨,就一个心眼,连个好听的名字都起不出来。捏成三瓣,就叫三叶。拧成四瓣,就叫蝴蝶。那个黄金棒,就是混合黄油的。“雪山”就是把一个椭圆形的面包切成两半,然后涂上满满的奶油,面对面地贴到一起。”
“我们当年哪吃过奶油,雪山就是最高级的!他们今天都还是这群人,拌馅、制作、刷糖,全人工。做面包的师傅,我都认识,最年轻的都干了二十多年!”
我猫下腰,远远从卖货的玻璃窗口往里看。十个看起来上都五六十岁大哥大姐,穿着白色的大褂,系着围裙,戴着口罩,忙得脚不沾地。玻璃窗里卖货的大姐,一边按照顾客的要求夹起面包一边放在塑料袋里,连计算器都不用,顾客说完,她就迅速报出价格。
大叔继续得意地介绍。“你看不出来那收钱大姐快七十了!算了一辈子帐,她脑子就是好。她真要不做了你们年轻人没有一个比得过她。” 大姐耳朵也很灵,听到这句话,立刻笑了,“我可舍不得这里,干了三十年了!只要让我干,我就能一直干下去!”
终于轮到了我。
虽然才开卖不到15分钟,面前就只剩两三种了。七十岁“姐姐”忽然冒出一句,“你等一下,我再去端一盘’雪山’。”我和排在后面的顾客们都忍不住欢呼起来。我一口气买了三个“雪山”、其余的面包一样来一个,总计21.5元,整整三大塑料袋 —— 这样的价格在市中心的面包房,估计一个都买不下来。
“你得趁热吃,一口吃,好吃!” 七十岁“姐姐”趁我回身之前,又叮咛了一句。
我趁热把菠萝包掰开,是切成半厘米大小方块的菠萝块,颗粒分明,和市面上那种绵密的馅料很不同。一口咬进嘴里,口感的确就是菠萝罐头。两秒之后,过度的甜蜜从舌尖直抵喉咙。刚买完自己那份的大叔也没走,期待着看我反映:“怎样!料足吧,好吃吧,我就跟你说这没添加。”
我笑着点点头,不好意思告诉他,的确是记忆里的味道,但… 添不添加还真不好说。这很久没吃过的“廉价”果酱味儿,与扎实老面发酵的香,在成年后的我的味蕾里,交织成了一种诡秘的融合。说不上欣赏,也无法拒抗。再撕开一个草莓包,相似的浓稠果酱,流出来的草莓酱还让人猝不及防地弄得一手。我刚准备找纸擦,就听大叔说:
“舔掉吧,咱过去都这么吃。虽然便宜,咱也不应该浪费。”
我赶紧囫囵吞下剩下的半块面包,跟大叔笑着告别,拎着一袋“战利品”赶回家的地铁了。
我把买到的三个“雪山”放在桌上。我妈拿着水果刀就兴奋地出来了,一边问我“是不是只要3块钱?”,一边打算把面包切成六份。
“是,这个还是最贵的。便宜的就2块钱。”
“那你咋不多买点回来!你爸也爱吃啊。”
我咋没觉得他俩爱吃面包呢?这么多年来,他们几乎从不碰面包这类食物,不是觉得价格虚高买了上当,就觉得我说的那种健康欧包没味道还咬不动。但此刻的她,分明又是如此开心。
她拿了一块放进嘴里,吃着吃着,突然拍双腿“哎呀,我忘了吃阿卡波糖片了!” 她指她的糖尿病药。“还是你吃吧,这味道的确是好,但现在年纪大了,吃不动了。” 擦着手就进房间拿药去了,留我一个人守着几块切开的面包在客厅,五味杂陈。
我想起刚刚跟我唠嗑的大叔。他一个劲儿跟我强调做面包的老人家们不用机器,全靠手工,又说过去更便宜只要1块钱,现在涨价了才到2块钱 ——这话如果仔细推敲,怕不是疑点重重。
固然,老师傅们用的都是他们眼里最踏实放心的材料,但这些调味奶油和果酱,对于味蕾和认知早已变化的我,也是过时了。我们这代人有自己的“老面包”,比如商场附近的鲍师傅泸溪河,虽然没有强调全手工,但用料也不算差。
但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味道?或许,眼前这口雪山是否美味,并不是我应该关注的中带你。它就是一个时代,坚持到今天的痕迹。就像泰坦尼克入水前,在甲板上认真坚守岗位弹奏小提请的乐手们一样。那个时代终会消失,但它正努力地发挥出最后的光芒。
本期作者| 吴楠、斯小乐
编辑|梅姗姗 视觉/创意|BO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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