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yings:

在开始今天的文章前,我想先占用一点你的时间,从我读小说的收藏夹里分享一些书摘:

妈妈一辈子都对我充满了期待,然后失望。她曾说:“像你这样头脑聪明又有文化的人,应该过自己做梦都没想过的那种生活。”

妈妈问我一个人住害不害怕、喜不喜欢新工作。还问我有没有认识的人,生病或出了什么事的时候,有没有人能帮忙。又问我孤不孤单,说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让她很是放心不下。

“我一个人很自在。” 我能对她说的只有这一句。我已经放弃了妈妈完全站到我这边、理解我内心想法的那种期望。

妈妈话里话外听起来好像和男人一起生活就有希望,但是仔细听的话反而会觉得,妈妈才是对男人不抱希望的那一个。只要不打女人、不赌博、不出轨,是这样的男人就足够了。对一个人最深的绝望也不过如此?

可是,为什么我愤怒的箭头总是指向妈妈呢?为什么不是向着那些让妈妈选择屈服的人呢?如果我在和妈妈一样的环境中长大,我肯定会做出和她不同的选择吗?我能像自己想的那般理直气壮吗?我试着把自己放到妈妈的位置上,结果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妈妈看着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能感觉出,现在的妈妈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和我亲密无间了。从她看我的表情中也可以看出,她对我有了距离感。我们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怄气,一连几天不说话了……我们的眼神流露出共同的恐惧,那就是一旦给对方造成伤害,之后可能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现在的我们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争吵了,真的变成那种因为害怕结束而无法随心所欲地争吵的关系了。

以上书摘来自韩国作家崔恩荣的小说《明亮的夜晚》。

这是一本在中国的年轻女性中拥有广泛读者的韩国小说,是近些年“韩女文学”的阅读风潮中不可忽视的一个故事。故事里,东亚女性的命运在四代母女间流转,像汉江涌动的河水。

不久前,在北京,我们邀请崔恩荣坐到镜头前,开启了一场对话。

从开头的书摘中,你大约能看出,我最想要和崔恩荣探讨的主题,是「母女关系」

这是一个带着私心的主题。

从青春期开始,对母亲的轻视、怨恨,甚至憎恶,是我作为女儿长久无法结业的课题。直至如今,过了 30 岁,我仍在放任自己不断陷入这样的情感泥淖中——被母亲的一句发言瞬间激怒,对母亲恶语相向,在母亲的心寒和无助中感受报复的片刻喜悦,然后后悔,然后自怜,然后自我厌恶。

对东亚的女儿而言,这是一道避无可避的题。

我们承载着母亲错位的期待长大;

我们带着母亲未解决的议题踏上自己的人生;

我们迫切想要否定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过去,否定母亲;

我们在挫败、无助和焦灼中,一遍遍迁怒于同为弱者的母亲,却又无尽渴望来自母亲的爱和认可。

如崔恩荣在采访中所说:

“母女关系常常是一场女儿对母亲的‘单恋’”。

她形容,这是一种“带着伤痕的爱”。

崔恩荣 1984 年生。在韩国,这代人被划分为“M世代”,是在时代的夹缝中新旧交替的一代人。

夹缝中早慧的女儿生性敏锐,关注个体在社会变迁中的处境,还在大学期间参与创办了女性主义校刊。在她观察看来,东亚社会在几十年间发生巨变,经历了压缩式生长,“那些支撑着母辈活下去的信念已经失效了,我们要带着真实的自己真正地活着”。

断裂发生在代际间,也发生在女性的心灵中。

于是,她创作了一个关于伤痕,也关于愈合的故事——在破裂婚姻中失落的年轻女人一边追溯母亲、外祖母、曾外祖母的过往,一边寻回了那个被自己抛弃的自我。

她想要让每一个浸泡进这个故事里的人明白,也让自己明白:

我们不必追寻与母辈的和解;

我们甚至注定无法全然和解;

我们真正要追寻的,其实仅仅是自己被丢弃的心。

以下是她的讲述:


口述:崔恩荣


战争爆发那年,我的祖母逃难到了大邱。

她已经 90 多岁了,喜欢讲故事,给我讲逃难的故事,讲她自己生病时发生的故事。我在写《明亮的夜晚》时,故事里有一段在战乱中逃难到大邱的情节,就是从祖母的记忆里得来的素材。

注:

崔恩荣笔下和口中的“祖母”,指的都是“外祖母”。

在韩语里,“祖母”是“할머니”,“外祖母”是“외할머니”,"외"(外)指母系一方,暗示了韩国传统的父系家族制度中,母系亲属的次要地位。

而崔恩荣刻意省略了”외”(外)这一前缀。在韩国媒体的采访中,她明确回应过,“‘外’这个字代表‘外人’,是很生疏的称呼”。这种模糊化的用法强化了母系血缘的叙事核心,使女性成为家族历史的主体。

祖母是那种很有幽默感的人。就算讲自己吃苦的经历,也能讲得搞笑。很多在我看来其实非常痛苦的时刻,祖母却总是用一种幽默的方式说出来。

我从小是由祖母带大的。父母工作很忙,从头至尾都是祖母在照料我。对我来说,她更像是实际意义上的妈妈。

我跟祖母很亲,每次见到她,都会牵牵手,拥抱一下。她的手很结实,硬邦邦的,且是冰凉的。握住她的手时,我能感觉到它的凉意,那种触感会让我有点心疼。

祖母以前非常喜欢打羽毛球,还参加过羽毛球社团。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年纪太大了,已经不能再打了。想到这个,也会让我心疼。

其实想起祖母时,我总是带着一种很感激,又有点愧疚的复杂心情。

祖母的性格很好,基本不会生气,像佛祖一样,心胸很宽广。但她会因为我的学业而生气。

我是家里的第一个孙辈,祖母对我的期望很高。我小时候学习不好,她总是带着我学习,出题让我做功课。还记得有一次,因为我题都做错了,她在批卷子的时候生了很大的气,把练习册都撕碎了。我对这件事的记忆尤为深刻,每次想起,都会觉得既感激又抱歉。

她是真真切切地希望我能好好学习,总是念叨,“我真的不敢相信你学习怎么能这么差”。而当我考了满分,或者成绩比较好的时候,她便会特别高兴。我到现在还能记起她在邻里间炫耀的样子。

其实如今回头看,这便是妈妈那一代和我们这一代最大的不同。

在妈妈那一代,上大学的很少。由于兄弟姐妹众多,很多女性会为了让哥哥和弟弟上大学,而早早辍学工作。而我们这一代,不仅生孩子的人变少了,社会上也形成了“女孩子也要好好上大学”的认知。

所以说,到了我出生的这一代,韩国社会上已经有了“女生也必须学习好”的氛围。


我始终觉得,生孩子对女性来说,才是一件真正改变人生的事。

结婚可能还没有那么大的影响,但一旦生了孩子,构成生活的很多要素都会变化,人生会大不一样。对任何一代女性而言,生育都是一种需要重大决心的事情。

在韩国的社会文化里,对“母亲”这一角色总是要求过多的牺牲。像我这个年纪的女生想到妈妈时,大多会联想到她辛苦劳作的形象。

但很多时候,所谓“母性”都让我觉得,那其实是一种被强加的东西。妈妈也是一个人,也有梦想,是本该活出自己人生的人。如果因为“母亲”这一身份,就把它的人生框得很小,压抑住她的生活方式,那么最终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能想到的是(韩国作家)金爱烂的小说《刀痕》。小说里,母亲经营一家面馆,女儿负责用刀切面。有一段写到女儿吃着母亲做的面时,那“刀痕”仿佛进入了她自己体内。这让我觉得,母亲的爱,实际上是在女儿体内留下了伤痕。

注:

《刀痕》是韩国作家金爱烂的短篇小说。她在小说中呈现的母女关系延续了韩国文学对这种关系的典型叙事——牺牲的母亲与挣扎的女儿,共生与对抗。

对中国读者而言,二人都是近年备受关注的“韩女文学”的代表。金爱烂细腻而残酷,作品具有显著的批判性;崔恩荣笔触更温柔,关注创伤记忆。

在文学中,母女关系通过各类形式被描写出来,但基本上多呈现出一种“又爱又恨”的状态。

如果拿母子关系来对比的话,我觉得很多情况下,母子之间更多呈现出“母亲单恋儿子”的状态。而母女之间则常常是“女儿单恋母亲”的样子。

母亲往往会默认女儿与自己是一体的,有时会因此变得严苛,会忽视女儿的感受。

我所说的“母亲”是指我母亲这一代人。她们在父权社会中将自己定位于较低的位置,即使爱着女儿,也会因为把女儿视为自己的一部分,而在潜意识里认为:“你和我一样,是在社会中处于下位者。”

而女儿其实是接受了教育,走向社会,以独立个体的身份在生活,这种母亲的价值观与现实之间,常常会产生无法避免的冲突。

在《明亮的夜晚》里,我写了很多段母女间的冲突场景。在争执中,女儿会突然爆发出一种攻击性,刻意用言语戳妈妈的痛处。

其实在这本书中,我觉得女儿一直在忍耐。她对母亲抱有愧疚,即便有恨意,也希望母亲能幸福。所以多数情况下,她并不愿意让母亲受到太深的伤害。

但一开始,女儿即便是用温和的语气好好表达,母亲也无法接收到信号。也或者是不愿意接收。于是,女儿就会说出一些足以让母亲感到震惊、甚至受伤的话,那其实是出于一种“希望妈妈能理解我一点点”的尝试。

而当情感上的拒绝不断发生,人就很容易开始妥协、放弃。如果无论自己想要什么都得不到回应,那么慢慢地就会进入放弃的状态。如果这种情况持续得太久,人甚至会忘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甚至连自己正在经历的情绪都无法清晰地认知。

我认为很多人就是这样。在现实生活中虽然可以继续生活下去,也可以继续爱别人,但内心其实是在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状态下慢慢受伤着。

于是你会在小说中看到,母女间的伤痕就在这样的静默中变成天堑,“真的变成那种因为害怕结束而无法随心所欲地争吵的关系了”。

对我来说,母女关系是最复杂的一种关系,理解这样的关系也是人生最重要的课题之一。

我完全同意你们所说的“要成为女性主义者,先要理解自己的母亲”这句话。我认为,女性主义与其说是读晦涩的书,学抽象的思想,不如说是获得“把人当作一个真实完整的人来看待”的视角。从最亲近的人——妈妈开始,用不一样的视角来观察她,这或许也是一种女性主义的接近方式。


我们这代人是“中间的一代”

妈妈那一代被要求生活在传统价值观之中,而现在完全新的一代,则有一种“结不结婚、生不生孩子并不重要”的氛围。

而我们这一代人两边都要兼顾:学习要好、要考上好大学、要赚钱多,但也必须结婚、生孩子、把孩子养好。社会要求女性要“全能完美”,我觉得这对很多女性来说真的很艰难。人其实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做好,但只要漏掉其中一个,就会觉得“我是不是失败了?”、“是不是缺了一块?”这样的压力,对我们这一代的女性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

相比妈妈那一代,我们至少有了受教育的机会。还有小时候,也会被问“你长大想做什么”,也就是说我们是有“我能成为某种人”的可能性的。但缺点就是,我们被要求“什么都要完美”——既要在传统上成功,也要在现代社会中成功,这种双重压力就是一个很大的缺点。

其实写《明亮的夜晚》之处,我并没有打算写四代人的故事。最初只是以某位祖母讲述自己故事的形式为开始的小说。但写着写着我就开始想,“那祖母是对谁说这些话呢?”于是我便思考这个故事的对象是谁,感觉她应该是对自己的孙女在说。所以就诞生了“智妍”这个人物。

我认为,一个故事的意义是从听故事的那个人那里产生的。凭空讲述是没有意义的,只有当有了听众时,故事的意义才会在听者的立场中显现出来。所以自然而然就有了孙女,有了祖母,那当然中间也要有一个既是祖母的女儿、又是孙女的母亲的角色。于是故事就这样顺理成章地、一点一点地、没有留白地形成了。

长大后我常觉得,活在现代社会中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点孤立,总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但听到祖母的故事,或者其他年长女性的故事,会让我觉得,实际上我们是相互连接的。它会让我意识到,自己经历的情绪不是独有的,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痛苦,那其实是一种很普遍的情感。当我意识到这些的瞬间,我会觉得自己变得自由一些。

在这些故事中,我把埋藏在心里的想法和情感用语言表达出来,找到了一种自由和解放感。写这部小说的过程,也是我重新获得自己的身体,接纳自己的内心,成为一个人的过程。

我觉得在东亚社会,对女儿而言,有一件务必要去练习的事,就是守护自己的身体,接纳自己的心。

我能理解,渴望母爱的心情是非常自然的,但如果太过执着于此,反而可能会感到疲惫,甚至受到很多伤害。与其为了得到妈妈的爱而去改变自己,不如先接纳自己本来的样子。最重要的是自己先给予并接受对自己的爱。那些小时候曾想“如果妈妈那时候能这样对我就好了”的愿望,现在能由自己来实现、给予自己,我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

很多时候,我们会误以为妈妈提出的要求,其实是我自己想要的。因此,我们需要扪心自问:

“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不是妈妈的情绪,而是我自己的情绪是什么?”

我们要不断练习这个问题,练习守护自己。在爱妈妈的同时,也要练习与妈妈保持距离——“我们是不同的个体”。即便妈妈向我传递情绪,我也不能照单全收,而是要守护自己。

我想这可能是需要一生都去练习的课题。

撰稿:梁珂

翻译:史策

现场执行:王雪琴 三花

晚祷时刻

东亚女儿们,

接纳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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