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食一旦扯上南北,总免不了几番口舌之争,“南米北面”是一说,“南粉北面”也是一说,似乎南方的面总是被北方压一头似的。这绝对是莫大的误会。
作家余斌在《南京味道》中,拿南北面食作细细比较,他觉得南北方的面没有高下之分,只有侧重不同。比如“北方人吃面的讲究,首先落在面条上”,比如“北面常以面条的制作方式来命名或区分”,比如刀削面、拉面、扯面,北方的面也更重口感。而“南派面条的命名,多着眼于浇头”,比如苏州面里的焖肉面、三鲜面、熏鱼面,南面自然也更重味道,蜀地的小面、燃面重的也是调料。
如此看来,比起米与粉,面食才是最能覆盖全国,也最百花齐放的主食。面的品类如此之繁多,你最钟爱哪一种呢?欢迎在评论区留言分享。
下文摘选自《南京味道》,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01
“南粉北面”的说法是不成立的
“南粉北面”的说法可以说是“南米北面”的延伸,还是指向北方人以麦为主,南方人则主打稻米这一事实,只不过是在稻、麦磨成粉做成条状物这个前提下的再加区分。不论做成面条、馒头,还是各种的饼,麦子大多成为面粉后再加炮制,甚少粒食;稻米通常“生米”不待粉碎,直接做成“熟饭”的时候为多,似乎是典型的粒食之物,但南方不少地方,喜将其磨成米粉再来食用的,年糕、各种糕团、米饼,还有米粉,都是。
与“北面”对举的“南粉”的“粉”却不是一概而论,就像“北面”专指面条而非泛指所有面食一样,“粉”乃是专指条状的米粉(云南称米线,广东称河粉,潮汕称粿条)。
这说法很容易产生误导,以为米粉在南方是全覆盖的,事实上并非稻米之乡便一定米粉通吃。两广、云贵、湖南、福建,诚然是米粉大行其道,江浙、湖北、安徽这些地道的水稻大省,吃米饭才算吃饭的地方,过去米粉大体上是没地盘的,四川紧挨着云贵,吃米粉也绝对非主流。
电影《洗澡》
以浙江而论,似乎只有靠近福建的温州一带,才有吃米粉(当地人称作“粉干”)的传统。南京是江苏省会,再往前还是首善之区,南北交会之地,饮食上兼容性极强的,不仅本土不见米粉,很长时间,亦未见真正能够立定脚跟的“入侵”。
九几年时我发现了一家专营贵州米线的小店,一吃上瘾,搬了家还常大老远跑去就食,不仅是他家味道好,还因为米粉到那时在南京还是稀罕。这些年各类米粉都来抢滩,过桥米线、蒙自米线、炒河粉、桂林米粉、南昌拌粉络绎登场亮相,柳州螺蛳粉以其重口味,更有后来居上之势,似乎星星之火,已然燎原了,事实上却还是聊备一格的性质。
到那些有米粉传统的地方,看当地人如何视米粉为“家常饭”,日常对米粉的热衷,比如湖南人对“嗦粉”的一往情深,你就知道,南京人即使声称好这一口,也多少有换换口味的猎奇性质。
少食米粉并不意味着对条状食物兴趣有限,可能会让北方人讶异的是,江南人对面条的钟情程度并不比北方人低多少。以我所见,江浙一带,面条店要比米粉店多得多。武汉出名的是热干面,不是什么粉,四川的担担面闻名遐迩,远过于所有的粉(比如绵阳米粉)。
就此而论,“南粉北面”的说法是不成立的。“粉”有地域性,“面”可称举国体制,与其说“南粉北面”,不如说“南面北面”——虽然都爱吃面条,南人与北人的兴奋点,大大不同。
02
“南方那也能算吃面?”
北方面条的花样太多了,各地都有自家的招牌,说哪一地可为代表,众皆不服;而南派面条的代表,我想是苏州面。
不到苏州,很难想象当地人对面条的酷嗜。说到苏州美食,一般人不会列举到苏州面上去,因其显然不属“荦荦大者”,可是对老底子苏州人而言,日常饮食当中缺了面条是不可想象的。陆文夫小说《美食家》里写男主人公早上起来要赶“头汤面”,那当然是馋人的境界,一般人到不了这地步,但一碗面条当早餐,在苏州的确相当普遍。
几年前在苏州小住,一大早外出轧苏州人早饭的苗头,发现大街小巷,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遍地面条店,价廉物美的焖肉面,据说肉价高企是要限供的,稍微迟点就吃不着。苏州人因吃面的讲究,甚至发展出一套类于江湖切口的专门用语,比如“重青/免青”“红汤/白汤”“轻面/重面”“宽汤/紧汤”“单浇/双浇”……还有个发现:北人常笑话南人的量小,从菜肴的量上看,的确如此,但苏州人的一碗条,可是扎扎实实(至少和南京比是如此),以至于我都有点怀疑:他们吃起面来饭量就长了吗?
电影《花样年华》
我于南面北面,一直没什么概念,上大学之前,唯一的记忆就是在新街口有家晋阳面馆,在那儿吃过一回刀削面,除了留下一个“好粗”的笼统印象,再无别的。
头一次有人给我面分南北的提示,是在舟山体委招待所里遇到郑州大学一哥们儿。都是骑车旅游,不期而遇。天南海北地瞎聊,不免就说到吃。他是典型北方胃,不习惯米饭。我说,南方到处有面条啊。这个我是有发言权的,穷学生旅游,下不起馆子,此前遍游浙江,到哪儿饭食的基本款都是面条。不道不说犹可,一说到面他立马就显出不屑的神情:那也能算吃面?!接下来便是历数南边面条的种种罪状。要点有二,一是太细,没筋道;二是没什么菜,不像北边的亦菜亦饭,光是面,怎么吃?
第一条暂且不辩,第二条我以为他绝对错了。莫不是他吃了阳春面便以偏概全?阳春面又称“光面”,的确是酱油汤葱花猪油之外,啥也没有。现在面条店里似乎已没了阳春面的踪影(想来是利润太低),剩下在宴席终了之时充主食了。当年在南大工会小吃部,可是要排长队等候的。但阳春面只是南面的一种,江浙一带,更常见的是带浇头的面。我向他历数种种的面条浇头—怎么能说没菜呢?他一口咬定,那不能算,不仅是量多量少的问题。(那一小撮叫个啥呀?)
要是到后来在吃面上见多识广了,我就要驳他,北边的臊子面,“臊子”不就相当于南边的“浇头”?当时却是被他的气势所慑,只有听他渲染北边面条的如何又是菜又是饭,吃一碗烩面,如何不仅管饱,还有吃南方面条再不会有的稀里呼噜的痛快,完全没有申辩的份。而且我随着他调动想象,当真就觉得我们虽汤面亦“稀里呼噜”不起来,他们即使拌面、炒面,也能吃得虎虎生风。这其实不是吃面时的发声问题,而是一个风格的问题。在他的形容之下,仿佛和南面北面本身的特性打成了一片。
03
北面重面,南面重浇头
这一番对南派面条居高临下的冷嘲热讽,倒开启了我日后持之以恒的南面北面比较观。那哥们儿说的第一条是无可辩驳的:北派的面条就是筋道,就面条论面条,北方的面占有绝对的优势——各有各的讲究,取向不同,北方人吃面的讲究,首先落在面条上。
一事但凡讲究,必是内部有诸多外人不察的门道,比如外人只知北面筋道,这一条却只是其底线,起码的要求。筋道和筋道是不一样的:刀削面是刀削面的筋道,扯面是扯面的筋道,拉条子是拉条子的筋道,饸饹面是饸饹面的筋道,吃多了,口感上的不同自不难体会。
电影《三枪拍案惊奇》
就因看重面条本身,北面常以面条的制作方法来命名或区分。突出的正是面条的种类特性。饸饹面是从洞眼里压出来的,刀削面一如其名,是从面坯上一刀一刀削出的长条,扯面是扯成裤带宽的面皮,拉条子拉出筷子粗……面条的定性构成中心词,“蘸水”“油泼”涉及的是烹饪调味之法,并不透露“菜”的内容。
因造出怪字越发名声大振Biang Biang面,就用的面条而论,是扯面一路,我怀疑其得名是从拉伸时往案板上摔打而来,Biang Biang乃是象声,还是从制面上着眼。不像南派面条的命名,多着眼于浇头,苏州面里,“焖肉面”“熏鱼面”“鳝鱼面”“三虾面”……都是这路数。南京的皮肚面,雪菜肉丝面,三鲜面,也是一样。“三鲜”听上去有点含混,指向“菜”却毫无疑问。要说命名是为了便于“顾名思义”,那这里都是往各自的重点上“顾”过去的。
吃上面的讲究,彰明较著的,不外口感与味道两端。若说北方人重口感,南方人重味道,肯定是把两边都给得罪。不过在面条上,此说也许大致可以成立。筋道即是口感上的要求,倒也不是说南边的人口感上一味将就,南方虽也有手工的面条,比如鱼汤小刀面就是,主流却是机制面,北方人的眼里,一为机制,便无足观。
据说即使是现在,西北人家,稍有点年纪的人,仍能在家自己从和面揉面开始全程DIY面条。跟擀饺皮一样,这是厨艺的一部分,属基本技能。南方人的厨艺里没有这一项:厨艺从和面开始?有点不可思议——费那么大事,似乎不值。但北方人没觉着多费事,驾轻就熟,也就寻常。
一如北方人看苏州人自己在家里“出虾仁”看得头大,苏州人则浑若无事。这是一个熟能生巧的问题,也是一个值与不值的问题,后者具有导向性,筋道一为“刚需”,就算费时费力,也不在话下。
事实上南方人吃机制面对口感也不是轻言放弃的,只是讲究的余地不大,左不过是把面条下得硬一点(苏州人所谓“宽汤,硬面,重浇头”的吃面要诀可为明证)。硬面的要求是刚刚断生,迅即捞起,说是“断生”,其实面条芯子里还带着点生,熟透了很难保证硬挺。北方的面条对火候的要求宽容得多,没有那种仿佛千钧一发的急迫,时间长点不至于烂,短点也不会生,因面坯揉压之下已然“熟”了。
北方的面条通常都来得粗,不必说刀削面、拉条子,就是较细的兰州拉面,以南方的标准,也绝对是往“粗”里去。粗到一定程度,筋道才有所依凭,你很难想象一碗银丝面能吃出筋道来。
银丝面细如发丝,江南人津津乐道,北方人我估计是难得其妙。南边也有手工的粗面条,比如成都名小吃甜水面,论粗细要追上刀削面了,但那属于“非常道”;常见的担担面,还是归于机制面;重庆的小面、宜宾的燃面也一样,出名都是因为调味,不在筋道。
粗,而且不匀,上下不能一般粗细,见出手作的痕迹,北方的面条因此透出浑朴的原生态,使笊篱从锅里捞出,看相上没法保证。面条里要数注重看相的苏州面最有范儿,苏州面的范儿却必须是机制面,一样粗细,兵贵神速,堪堪断生,光滑无黏滞,清清爽爽,使大长筷子挑出来,一筷子下去不多不少一碗的量,左一右一下,铺排在底汤里,如梳理整齐的发型,一丝不乱。似乎也就是苏州人对此尤有要求,堪称面条党中的视觉系。
北方人对南派面条的有面无菜之讥,似乎在川人那里最能落到实处,担担面、宜宾燃面即使算有些许臊子点缀,的确不可以“菜”论,重的是调味,令面条成为味道的载体。而苏州面在“菜”上面其实相当讲究,一间像样的苏州面馆,可以有几十样浇头供选择,苏州人若标榜自家面条的优越,最能“凡尔赛”的一条,就是浇头的花样百出。大多是事先做好,有单一型,有复合型,什么“单浇”“双浇”,来口面条,吃口浇头,喝口汤的吃法,面菜分离,若是来个“过桥”,更像是外挂了,哪里像北派吃面时亦饭亦菜的浑然一体?
电影《蒲公英》
这不仅是一个菜量多与少的问题。前面说过,西北的面谱上,都是以面条的制法来命名,其实配合什么菜,吃惯了的人自有分晓。现今什么都在升级、迭代,什么面配什么菜,各家也有变通,但具体到某家面店,还是有一定之规。
我常去的一家西安面馆,油泼扯面,炒在一处的是豆芽、土豆片、菠菜或青菜,滚热的油泼辣子浇上去;Biang Biang面的菜码似乎是几种面条浇头的全家福:腊汁肉、番茄鸡蛋、油拨扯面的配菜,分而治之地堆在面条上,颜色对比鲜明,像是几味的拼盘;拉条子配菜最是丰富,猪肉或羊肉片外,番茄、洋葱、青红辣椒、胡萝卜、芹菜、包菜……我觉得新疆常见的蔬菜全下去了,一顿爆炒。
不管汤面、拌面,还是炒面,吃时首先就是拌,令面菜合一,典型的北派面条不喜南边大肉、大排、熏鱼之类的大块浇头,面菜的一体化易于完成,可保稀里呼噜的食面过程一贯到底,绝无中断。
04
吃面几乎吃出了咂酒的境界
南面北面各是各的味,吃起来也是不同的画风。北派如论者说东坡,“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南派如说柳词,“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有个朋友是苏州人,却颇能欣赏北方人吃面的酣畅淋漓,以她之见,西北乡间,捧大海碗蹲在家门口,宽粗面条呼噜有声,吃得满头大汗,最是过瘾。
我怀疑这是从影像所得,后面是典型的观光客看风景的心态,轮到她自己,必是画风陡变。我在苏州的面馆里吃面,印象最深的是上年纪的老头,一口汤一口熏鱼一口面,慢条斯理,啧啧有声,很是陶醉,吃面几乎吃出了咂酒的境界。
南面北面,对比鲜明,反差强烈,南京就像其不南不北、亦南亦北的地理位置,恰好夹在了两者的中间。南京本地的面条,观其相,似南面,与苏州面一样,同为机器面,基本是汤面(炒面也有的,一度还是炒面、汤面并举的局面,一款汤面必有对应的炒面,但渐渐地汤面就占了绝对的上风),过去只有夏天卖的凉面是拌食。
以浇头面而论,像是苏州面的粗放版,不过自具面目的,似乎是小煮面。我觉得叫“二煮面”更合适,因面条下到清水里煮一会儿,捞起后还要投到另一汆荤素的锅里再同煮一阵才算竟其全功。我不能接受的正是这一点:面条因“二进宫”,又不想过烂,要保持一定的硬度,结果里面未断生,外面已黏糊,不像苏州面,捞起后即铺排在虚位以待的汤底中,下面的一下既讲究速战速决,又不与下面的汤做一处,尤能保持面条的爽滑。
比起苏州人看重面条的看相,南京人吃面更讲究实惠,吃起来更带北方人的粗豪。这一点,也见于南京人对异地面条的选择。北派的面条有不少在南京都火过,兰州拉面曾在九几年火过好一阵,其后又有刀削面的跟进,这几年“西安特色面馆”四处开花(号称“西安”,其实并不限于一地,感觉是把西北面条的主流品种给收编了,山西刀削面、新疆拉条子,尽皆有之),几乎是和本地面馆分庭抗礼的局面。
苏州面馆一直是有的,从“松鹤楼”到“朱鸿兴”,与“西安”相比,往往还显得高端,甚至还开到五星级宾馆里去了,比如滨江希尔顿的“裕兴记”。但似乎一直不温不火,大多数持续的时间都不算长,过一阵就偃旗息鼓,你唱罢我登场,前赴后继,也只是一个“维持不坠”的局面,不像“西安”,硬是星星之火而成燎原之势。
或者苏州面对南京人而言还是显得过于温文尔雅也未可知。
本文节选自
《南京味道》
作者:余斌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年|2025-3
编辑|轻浊
主编|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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