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拒绝将人性简化为“善”或“恶”的二元对立,而是将其视为流动的暗河——善恶如同水中泥沙,在生存的激流中不断混合、沉淀、再翻涌。
人性是一个流动的过程,而非一个静态的存在。
在《罗生门》中,老妇用“拔死人头发为生”的生存逻辑说服“宁死不作恶”的家将,恶行被转化为一种悲凉的生存智慧,促成了家将“为生而掠夺”的转变。这是人性在饥饿与恐惧中迸发的生存本能。
所谓善恶,不过是人性在不同环境下的不同面相。
《竹林中》(后被黑泽明改编为电影《罗生门》),强盗、女人与亡灵各自编织着为自我道德合法性辩护的“真相”。
强盗多襄丸将杀人行为包装为“大战二十三回合”公平决斗,刻意强调武士“利欲熏心”的贪婪与女人“如烈火般的眸子”的主动,构建“战胜强敌赢得美人”的江湖传说;
妻子真砂将杀人动机归结为丈夫的蔑视目光,对主动要求强盗杀夫的细节避而不谈。通过强调自杀意图,将暴力行为转化为维护女性尊严的“殉道仪式”,掩盖其因失贞引发的身份认同崩塌。
更讽刺的是,死人也会说假话。
武士借巫婆之口将自杀美化为“荣光之死”,声称匕首是被“看不见的手”所拔,掩饰其面对妻子背叛时的心理怯懦。这种鬼魂证词的本质,是通过重构自杀而非他杀的死亡方式,维系武士阶层“不畏死亡”的神话。
第一次看的时候有点儿崩溃——这哥们人都死了,还放不下那点本就不存在的尊严。
当真相描述沦为维护尊严的工具时,客观真相必然让位于心理真相。
正如网络时代的舆论反转现象,人们往往基于碎片信息构建符合自身道德立场的“故事版本”,形成各自眼中的“真相”。然后以此为基准,维护各自眼中的正义。
《蜘蛛之丝》生动的诠释了“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佛祖在极乐净土的莲池边散步时,透过池水看到地狱底层挣扎的大盗犍陀多。犍陀多生前虽无恶不作,但曾因一念之善放生过一只蜘蛛。佛祖出于慈悲,将一根蜘蛛丝垂入地狱,试图救他脱离苦海。犍陀多攀爬蛛丝时,呵斥其他罪人“不要跟随”,导致蛛丝断裂,重新坠入地狱。
犍陀多这个曾经因为善行获得一线生机的人,又因为担心这一线生机被抢夺而一脚把他人踢开。蜘蛛丝既是救赎的象征,也是人性弱点的试金石。佛教的普世救赎理想,在人性利己本能面前显得苍白——最高道德准则也可能被凡俗欲望重新解构,道德判断依赖于当时的情境。
《鼻子》中众人对禅智内供长鼻从未停止过嘲笑,鼻子长被嘲笑,鼻子短了之后,更被嘲笑。展示了现代社会对“异类”的道德审判,往往掺杂着隐秘的权力快感。
长鼻时期的内供承受着"被注视的屈辱":僧众表面上怜悯其生理缺陷,实际上是通过每日“用存心不良的眼神端详"观察鼻部变化,维系着施舍同情的优越地位。
这种凝视本质是通过将异常个体置于无形的监狱中,完成对"正常还是异常"标准的集体审判。这种审判让被审判者陷入自证陷阱,不停地想办法证明自己是正常的。
我们在现实中也是如此,当你陷入自证陷阱时,你会发现,跟你交流的人不是在做沟通,而是在对你做审判。
短鼻手术成功后,僧众的嘲笑反而变本加厉——“看惯的长鼻突然消失,简直像脸被砍掉一块"。说明群体需要的从来不是消除异常,而是通过持续性羞辱维持权力结构。
就像因粉色头发被网暴致死的郑灵华,生前曾将粉色头发染黑,但依然会被羞辱一样。当“异类”试图改变自己向“主流”靠拢时,“权力系统”会自动构建新的“异常”指标。
众僧将生理特征异化为道德缺陷——长鼻象征"傲慢",短鼻暗示"虚伪",这种全方位无死角的定义,成为施暴的万能工具。
所以,郑灵华无论哪一种发色都是“不对”的。
而更为恐怖的是,这种权力是在集体笑声中产生的。
寺院中此起彼伏的窃笑构成了无形的、强大的权力装置:当个体嘲笑声汇入群体声浪时,每个参与者都成为群体云暴力的一个节点。这种匿名化的暴力,恰似社交媒体中的一些人用点赞或者表情符号包裹的恶意——既宣泄攻击欲,又规避道德追责。
这种星星点点的隐形恶意力量是非常强大的,可以杀人于无形之中。
我相信如果郑灵华在现实中遇到一顿非常恶劣的辱骂毒打,她不会死。但是无休止的网暴,像是一场精神上的集体凌迟。在精神上死亡后,她毁灭了自己的肉体。
但是,芥川的终极追问并非否定道德,而是探寻如何在认识到人性卑琐后,依然选择有尊严的生存方式。
他在《某傻子的一生》的自我剖白:
“人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但有时,一行波德莱尔又不如人生。”
这句充满矛盾的语言暴露了他对生命价值的挣扎——承认人性的复杂性,承认人生的虚无和充实并存、丑恶与美丽同在。
我想,芥川的思想带给新时代的我们的启示是:
警惕将任何道德标准绝对化,需清醒认知其背后的历史、文化与社会权力结构。 这样才不至于在网络的狂潮中,被不自觉地同化成群体暴力的一部分。丧失自我的同时,给受害者增加了新的痛苦。
接纳人性混沌,承认自身善恶交织的本性,而非陷入非黑即白的两极化思维之中。比如,粉色头发只是一个发型,完全无法代表一个完整的人;再比如,即便看不惯粉色头发,在对你没有任何妨碍的情况下,可不可以允许它存在?
意识到人类无法抵达完美道德境界,但仍可如萨特所言“在行动中创造自身本质”。比如,我们每个人看到一个社会性的新闻先别着急对当事人做审判似的发言,至少能降低半数以上的伤害。
正如芥川在《侏儒的话》中所写:
最聪明的处世术,是既对世俗投以白眼,又与其同流合污。
这种清醒的悲观主义,或许才是应对人性复杂与道德模糊最诚实、最坚韧的姿态。
插图为日本画家Deiryu (Kanshû Sôjun)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