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出于各方面的考量,对黎巴嫩真主党保持了“高度克制”,并且由于巴勒斯坦民族起义等国内矛盾的激化而疲于应对;由于财政上的危机而选择裁减军费,减少部队的训练经费等,而真主党也面临随着黎以冲突降温而来自国内外对真主党继续进行武装斗争的质疑。在此背景下,真主党没有沉浸在2000年击退以色列侵略的胜利中,而是积极准备应对与以色列的下一场冲突。

首先,我们刚才也说过,真主党是通过筹划绑架行动来获得对以色列的政治筹码,以及对外部的阿拉伯世界宣扬真主党作为一个反以色列武装组织的价值,在这个时期,真主党通过不断对以色列组织绑架行动,与以色列交换了大量关押在以色列的黎巴嫩和巴勒斯坦囚犯,极大提升了真主党在整个阿拉伯世界的威望。真主党利用以色列忙于自保的机会以及趁国防军担心绑架事件发生而禁止士兵出行的时机,频繁地开始渗透以色列本土、开展侦察行动,提前获知了大量关于以色列国防军的基地分布、兵力部署等情报。第三,真主党开始在黎巴嫩国内扫清以色列的人力情报网,同时通过一系列行动,比如通过黎以边境的毒品贩子、走私犯进行渗透等手段来对以色列国内展开积极渗透,在以色列建立了一系列情报网络。第四,当真主党拿下了南部黎巴嫩之后,他们在当地构建了一系列极为有效且高度隐蔽的地道防御网络。这个过程应该说是非常惊心动魄的,很多时候他们使用了传统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手段,在两三个地区大兴土木,在那边大张旗鼓地修建地道,吸引所有来自以色列、联合国以及外国情报机构的目光,而真正重要的地道网络构建却往往放在夜间,以极其隐蔽的手段开展。第五,真主党把自己的武装力量主力部署在南黎巴嫩的大约有1000名机动作战的特种部队,还有2000名立足于各地村庄进行防御的部队,把这个3000人的部队从之前20年习惯游击战、游击习气很重的部队,转化成一支能够保家卫国的,能够有效阻止以军前进的正规军单位。甚至在这个时期,他们开始给部队配发统一的军装。这些军装在样式款型上都和以色列国防军的装备非常相似,只是颜色略有不同。实际上这也导致在之后的交战当中以色列军队前线出现多次报道,把真主党部队误判为未知的以色列友军,或者因为看到军装过于相似所以产生迟疑,不敢射击,而另一方面在于,当他们穿上固定的军装开始作战的时候,他们就不再属于非正规作战的人员,也就是我们传统认知当中的游击队员,而是混迹于平民之中进行作战。他们穿上了正规军装,反而成为了受“日内瓦公约”保护的正规作战人员。第六,真主党持续地从伊朗和叙利亚方向获得更多火箭弹,将2000年以前立下大功的火箭弹部队正规化,谋求更远的射程,把打击范围覆盖以色列全境,特别是作为人口聚集区的海法和特拉维夫,用这些火箭弹对以色列后方的定居点构成威胁,这样一来,当以色列空军试图以恐怖打击、以对平民目标打击来对真主党施压时,真主党有办法进行反向施压,这样就能和以色列空军形成恐怖平衡。

当以色列还在因为财政危机而削减部队预算和训练时,真主党则在为应对预想中的以色列下一轮大规模军事入侵采取了一系列改革。

首先,在技术层面,真主党引进了大量廉价但和他们的战术体系非常匹配、极度高效的技术装备,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便是“短号”和“陶”式反坦克导弹。这些“陶”式主要是伊朗仿制的“台风”反坦克导弹,这些反坦克导弹被真主党有效地下放到了班组级别。真主党的反坦克导弹不仅仅是作为反坦克手段进行使用,在很多时候,它们同时担任了包括无后坐力炮、步兵炮、迫击炮等武器的功能。真主党会使用这些武器对2~8千米外的目标进行打击,特别在获得前线引导的情况下进行超视距打击,这也是在这个时代我们非常关切的反坦克导弹的效能,它的使用多样性大幅度上升。除此之外,真主党还购买了大量夜视仪、单兵防弹衣和轻武器,并且从伊朗方向获得了无人机。这些装备有效地加强了真主党前线轻步兵的战斗能力,并且让他们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对以色列本土使用无人机进行侦察的能力。这些装备效果非常好,而且同时价格又可以控制,性价比非常高。不仅仅局限于采购装备,真主党更加重视一线部队对武器的熟练运用,甚至从黎巴嫩军队福阿德谢哈布学院偷了一台反坦克导弹模拟器,同时也不断地输送人员前往伊朗和叙利亚接受武器和战术培训。在火箭弹方面,他们主要引进的是122毫米“冰雹”火箭弹。这些火箭弹从军事技术角度来说不足为奇,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它们的射程、威力和精度已经足够威胁位于边境的以色列定居点。真主党使用的这些武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和以色列构成一种类似于冷战时期,美苏之间互相以核武器威胁、相互确保摧毁的一个状态。纳斯鲁拉本人曾经自豪地说过:“我们成功地把火箭弹这一个在军事科学上只相当于拥有水枪的能力,变成拥有能跟以色列形成平衡的能力。”



第二,真主党大幅加快建设自身的特种作战力量。不管是在边境的绑架行动,还是渗透以色列境内进行侦察的行动,都需要拥有丰富经验和技能的特种作战单位。在2000年后,曾经有一支三人侦察小分队在以色列境内侦察时被以军特种部队发现,他们在追杀中杀死了组长,回收到的器材和相关录像证明类似这样的侦察行动对于真主党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对真主党来说,找到办法轻松渗透以色列在边境墙的一系列包括摄像头、热成像监控、无人机等一系列的技术监控网络并不成问题。

第三,真主党开始在南部建立完善的补给网络,准备长期对抗。租用民房存放弹药和电子设备,在山间建立火箭弹发射阵地以及能够收容作战人员的地下隧道网络,把小小的南黎巴嫩进一步分为无数个防区,每一个防区只由班排级别单位负责。真主党几乎从来没有任何作战部队是以排以上的级别被部署到战场的,他们的小单位作战能力非常强。这些防区内的单位自主决定战斗方针,负责保护区域内的火箭弹阵地的同时最大限度发挥基层作战人员的主观能动性、杀伤和迟滞敌军。看似规模虽小,但是五脏俱全。不管是轻武器的高精度狙击步枪,还是反坦克导弹、迫击炮等等这些武器,应有尽有。他们依托布置在当地的提前预布置完毕的地道网络进行机动,并设置大量隐蔽摄像头来有效地控制自身的防区,只要敌军进入,在以军还没看到真主党的时候,他们自己的动向就被摸得清清楚楚,这也使真主党战士能够非常轻松地计划、安排、实施伏击。

2001年8月2日,以色列议会议长亚伯拉罕·伯格(左二)在美国华盛顿特区国会山出席新闻发布会,呼吁释放被黎巴嫩真主党绑架的以色列士兵,而士兵家属则举着四名失踪士兵的照片



真主党仪仗队手持带有真主党标志的黄旗,参加在贝鲁特国际机场举行的接收以色列释放的黎巴嫩囚犯的正式仪式

第四,真主党强化了自己的信息情报和安保网络。位于首都贝鲁特南区什叶派聚集的达西亚区是真主党大本营,通常也被认为是真主党军事、政治机关的头脑。整个区域被建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堡垒,这并不是指物理意义上存在高墙,而是指在这个区域中几乎无法被任何外国间谍渗透,带有极强的反情报网络。真主党的情报机构本身也被以色列认为是中东最优秀的情报机构之一,在保密的同时使真主党变成黑箱,刻意向外界释放假信息,误导敌对国家情报机关。

他们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切,根基是来自真主党的抵抗型社会。在伊朗援助下,在南黎巴嫩和贝鲁特建立了大量医院、学校、基础设施,同时由真主党人员来提供各种包括垃圾收集在内的社会服务。这些在过去可以说是被黎巴嫩政府完全忽视的,他们不存在这些基础建设方面的保障。这些服务确保了真主党能够获得当地什叶派社区的支持,对作战人员来说,包括阵亡者及其家属的相关抚恤金以及后续的处理也让真主党战士能够没有太多后顾之忧,可以全身心投入到真主党的抵抗运动当中,这是他们一切武装斗争的根基。



上述真主党这一系列改革的结果是:真主党成功地建立一套针对以色列的战争逻辑。当以军龟缩在据点当中的时候他们就发动渗透和绑架;当以军使用特种部队进行反渗透和小股骚扰的时候,真主党则可用自身的精锐特种部队进行隐蔽作战。虽然从2000年到2006年当中,由于以色列自身的高度克制,这种作战方针几乎没有派上过用场。如果以军决定动员全军大举出击,就会撞上真主党在南黎巴嫩经营已久的铜墙铁壁;如果以军使用空军和炮兵进行视距外打击,那他们首先就会面临难以对极度分散且几乎找不到的真主党军事力量造成有效打击的情况。当他们对黎巴嫩民间设施开火的时候也会招致火箭弹报复。这些火箭弹会如雨点般落在以色列国内重要的定居点和城市,那么此时以色列国内敏感的民意就会迫使政府速战速决。

因为一方面,被迫每天躲防空洞对于人民的意志会带来巨大打击,另一方面也导致经济活动没法正常运作。一旦要速战速决,那以色列要么就大举出击,当然,结论还是一样,撞上“南里铁壁”;要么被迫单方面停战,也就是实质性地承认战败。这种作战思路在传统的认知当中是非常难以想象的。因为传统认知当中想要战争质变、想要改变攻守意识、想要改变胜败的趋势,这些都是由一系列量变带来的,也就是前线大量部队的厮杀、大量部队的消耗。比如,从传统角度来看,想要做到让以色列军队不敢出门巡逻而只能龟缩在据点里面,需要进行大量时间漫长且带来巨大杀伤和牺牲的争夺战,最终打得对方不敢出门。但是真主党通过对以色列国情、政治和军事现实进行深入研究,摸索出一套依托媒体、信息技术和以色列本国政治机制来放大孤立的绑架事件影响。通过一次绑架以及其后续的发酵与结果,让以色列前线每一个士兵都深深畏惧真主党的绑架行动。这样一来无需进行前线消耗战便能有效实现自身目标,特别是对于像以色列这样极度惧怕伤亡、国内对伤亡非常敏感的国家来说,这一举措更加好用。这个战术随后被大量中东武装组织效仿,把这一类通过媒体和后续发酵来扩大孤立行动影响,最终带来质变的军事行动命名为:质变作战(Qualitative Operation)。如果大家经常看中东相关媒体的话会发现这个名词被时常提及。

真主党的军事思想和评估不是源自任何盲信或者所谓外国先进经验,而是基于自身过往所证实可实施战术的合理演变。根据过去的经验,他们意识到了几点:首先,使用游击战可以逼迫以军撤退,但是不能保卫领土。对于他们来说,好不容易夺回了南部黎巴嫩,如果在下一次以色列入侵时要被迫再度放弃这一块领土,会极大地影响组织内部的士气,以及在外界眼中真主党组织的合法性。同时,不能保护领土还会导致部署在边境的大量火箭弹阵地被占领,因此必须放弃游击战,取缔游击习气,来培养阵地战能力。



已知根据对以色列方面公开非公开的作战计划和相关资料的研读,他们知道以色列在未来战争当中会极大依赖空军、远程火炮和特种部队作战。按照2000年以前的经验,以军常规步兵没有能力和真主党精锐在山区交战,而只能依托非常有限的道路进行行军和作战。这种转型从游击战转化为阵地战的主要难点在于要维持住游击队长期作战能力。在过去可以打了就跑回到根据地进行补给,然而现在必须要留在阵地上,准备进行连续作战。另外他们对于以军的装甲装备和协同步兵必须要形成有效的打击能力,从传统的骚扰作战变成杀伤式作战,能够成建制地让以军作战单位失去战斗能力。

在总结了这一系列经验后,真主党的结论是没有必要组织大规模部队,连级别以上、营旅级别部队完全没有存在的价值,而更多是基于他们所熟悉的游击战模式,前线作战单位停留在了班排一级,但是数量非常多,然后给每一个作战分队疯狂堆火力,从过去传统的步枪、班用机枪等,转为大规模装备反坦克武器和导弹。依托他们所熟悉的山地环境进行快速徒步机动,然后建立一种有效的通讯和协调机制。前线各单位频繁进行演习和巡逻,对自身所在防区、地形、友邻单位进行熟悉。同时还有大量的保密信息传输形式,后来使用保密光纤进行通信,既可以传输音频、文字,也可以传输视频,能够更好地了解前线作战情况,在必要的时候能够在局部集中多个小分队形成优势兵力打歼灭战。建设一整套的预设地道体系,这样一来,在小分队作战完毕之后,可以回到隐蔽地点进行休整并补充弹药。依托地道的多个出入点,有效迂回至敌军侧翼和后方进行火力杀伤,使敌方寸步难行。

真主党战士在黎巴嫩南部阿拉姆塔村进行训练



真主党这种新形式的阵地战核心在于拖延时间并对以军造成杀伤。他们知道,只要造成足够杀伤,对伤亡极其敏感的以色列国防军就会叫停进攻。考虑到以色列方面拥有优势的远程火力,如果单纯固守不能解决问题,以军可以慢悠悠地使用地面侦察、空中打击等形式来逐个摧毁,就算不能摧毁地道本体,也可以摧毁发现的地道出入口。为此,真主党必须同时有能力主动出击,刺激交战。为了规避空中打击,所有突击部队依旧以小分队为单位行动,携带的反坦克导弹、迫击炮等火力能够在短时间造成以军伤亡,然后迅速撤退,伺机再战。真主党这个作战计划不仅在基本构想上极具合理性,而且计划的细致程度也远远高于以色列。

以军的作战计划在很大程度上仅仅是停留在概念上的一句话,用远程火力炸平真主党防御力量,地面部队扫清残余抵抗。对于具体要往哪里开炮、扔炸弹、占领哪些制高点、哪些地方不用占领、哪些地面部队参战等,几乎都没有预案,而真主党则非常系统性地按照自身的规划,将南黎巴嫩边境地带系统性分成无数个防区,每一个防区建设了独立的地道系统、火箭弹阵地和守备部队,确保被分配到相关防区的单位对于地形和友邻单位了如指掌,在战斗当中能够做到攻守自如。

2005年,以色列总理沙龙中风,接替他的是副总理奥尔默特,在对外问题上,奥尔默特远比沙龙强硬,但是事后以色列调查黎巴嫩战争的温诺格拉德委员会认为奥尔默特本人极度缺乏军事经验且过于自大,时常制定根本难以实现的目标。

国防部长阿米尔·佩雷兹执着于高技术军事装备,对基本的战争概念缺乏理解,而空军出身的国防军总参谋长丹·哈鲁兹则过分迷信空中力量和远距离火力,认为不需要投入大规模陆军就可以解决真主党。

真主党战士展示9M14“赛格”反坦克导弹

或许最能够说明问题的是在2006年7月11日,战争爆发前仅仅一天,特拉维夫以色列国防军总部14楼召开了一场会议,总理和国防军高级将领就下阶段军费削减进行讨论。削减的军费预计将会投入社会福利项目。会议上国防军计划处主任伊扎克·哈雷尔说道:“我下个月就要退休了,此时此刻说的都是心里话。以色列国防军变成了一支空壳军队,想要他们完成任务就必须有更多钱。”

直接和真主党对峙的北方司令部总指挥乌迪·亚当少将表示:“我们在黎巴嫩边境已经到了危机边缘,情况如同泥沼一般。如果我们不能在谈判上取得进展,舍巴农场和黎巴嫩囚犯问题无法解决,这些问题将在我们眼前爆炸。”

军事上诉法庭总监以沙·比尔少将礼貌地请求发言,接着毫不留情地对奥尔默特总理说:“预备役单位的战斗力仿佛一张空头支票,迟早会有人打电话给银行要求提款。不仅仅是预备役,今天的国防军就是一支平庸的军队,能看到一些闪光点,但是这些闪光点却被平庸的海洋所包围。”总理奥尔默特否定了这一切质疑并表示:“我现在更关心特拉维夫老年人的经济状况,军队只能拿到这么多钱,你们看着办吧。”

在2006年战争之后,前任以色列国防军计划处主任吉奥拉·埃兰德少将对此进行了评价。他说道:“过去4年里,我们将军队置于巨大危险之中。回首往事,这是错误的。我们解散了部队,减少训练和弹药补给,我们曾经以为考虑到局势变化和财政状况,这一切都合情合理。万一局势恶化,我们也会有时间采取补救措施。”当以色列决定参战时,连他自己都大为震惊,部长们的知识匮乏到无法询问军队的真实情况,而军队也从未试图告诉他们实情。

真主党的火箭弹隐蔽发射阵地

克劳塞维茨说过,战争是政治的延伸。在这个充满和平的年代,人们往往误解了这句话,认为战争已经远离了我们,一切可以靠政治斡旋解决。外交官的觥筹交错取代了战场上的刀光剑影,但黎巴嫩战争的格局却揭示了非常讽刺的一幕。在所谓的传统大棋论棋盘的观点来说,毫无疑问,以色列真主党是棋子,而美国和伊朗则是棋手。但决定此时此地棋局结果的却是棋盘上两颗拥有自主思维的棋子:真主党和以色列,而决定胜负的既不是先进武器装备,也不是虚无缥缈的国际干涉,甚至不是两国国内的民意,而是两支军队,以色列国防军和黎巴嫩真主党的较量。这是两个势力的对抗,两支武装部队的对抗,更是两种意识形态,两种思维模式的对抗。究竟是以色列的先进武器和全民兵役带来的强大动员能力,还是真主党的智力资源和精兵简政打造的灵活变通能力更胜一筹,将会在2006年的夏天被全世界目睹。(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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