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浙江省杭州市上城区南星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 农凤连 裘欢欢
天边刚泛起蟹壳青,檐角生锈的铜风铃便叮咚作响。我摸黑披衣起身,厨房的保温壶里还温着昨夜煎的安神茶。打开樟木药柜,当归与艾草的气息扑面而来,混着铁盒里樟脑丸的辛冽。急救包斜挂在门后,深褐色的帆布被山路磨出毛边,侧袋里探出半截皱巴巴的血糖记录表——这是上周给李婆婆复查时落下的。
五点四十分,山脚的豆腐坊飘来豆香。我往急救包里添了两副老花镜——张大爷总说他的眼镜腿松,量血压时老往下滑;又塞了包陈皮糖,赵奶奶低血糖发作时含这个比葡萄糖水见效。晨雾像浸湿的棉絮缠在竹梢,青石阶上的露水映着天光,把鞋帮染成深青色。这条蜿蜒三里的山路,每一处沟坎都嵌着记忆:第七级台阶右侧有道寸许宽的裂缝,去年暴雨后裂得更深了;歪脖子槐树往南数第三根枝桠上,总挂着王木匠给老伴采的草药包;转过鹰嘴岩能望见朱大伯家的烟囱,若飘着炊烟便是平安无事。
"马医生!救......"急促的铃声响得突兀。山顶传来的喘息声裹着金属刮擦般的杂音,电话那头瓷碗坠地的脆响惊得我后颈发凉。扯下晾在竹竿上的毛巾裹住急救包,蹬上胶鞋就往外冲。山风卷着腐叶拍在脸上,帆布带勒进肩窝的旧伤,疼得人直抽冷气。
拐过第七个弯道时,鞋底在青苔上打了滑。右膝重重磕在石棱上,掌心蹭过粗粝的石板,混着血丝的泥浆从指缝渗出。顾不上查看伤口,抓起滚落山涧的听诊器继续狂奔——那镀银的胸件上还留着去年中秋,朱大伯孙女贴的卡通贴纸。
推开虚掩的柏木门,八仙桌上的汤药正冒着热气。朱大伯瘫在藤椅里,灰白的嘴唇翕动着,青筋暴起的手悬在半空,指尖离五斗柜上的救心丸仅两米之遥。晨光透过窗棂斜切进来,那截短短的距离竟成了阴阳交界。喂药时我的手抖得厉害,玻璃药瓶磕在老人牙关"嗒嗒"作响,薄荷味的药粉撒了他一衣襟。
监测仪的数字归稳后,才发现冷汗已浸透后背。朱大娘挎着菜篮冲进屋,篮里的莴苣沾着泥浆直往下滚。她哆嗦着往我兜里塞煮鸡蛋,滚烫的蛋壳贴着掌心的伤口,疼得我倒抽气。"丫头快擦擦。"她扯下蓝布围裙给我包扎,粗粝的棉布摩挲着伤口,混着眼泪的咸腥。
"您这是有魔法吧?"王阿姨总爱攥着我的白大褂衣角说这话。她家堂屋的八仙椅扶手上,深深浅浅全是抓痕——都是心悸发作时掐的。那日她神秘兮兮拉我进里屋,樟木箱底的红布包揭开三层,露出裹着油纸的桂花糕。"蜂蜜换的糖霜,我儿媳妇教的方子。"她眼角的皱纹堆成菊花瓣,"你白大褂的消毒水味往屋里一钻,我这心就跟熨过似的。"
后来诊室门口常探进个羊角辫小脑袋。"马阿姨,奶奶说吃了糖要检查牙齿。"小丫头摊开掌心,彩色糖纸里包着半颗化了的奶糖。去年深秋,那个窝在妈妈怀里咳喘的丫头,已会踮脚给量血压的爷爷递棉花球。三代人的体温在听诊器上流转,某个瞬间我突然明白,我们守护的不仅是心跳,更是生生不息的牵挂。
章奶奶的病历本总比别人厚半指。自从小辉去墨尔本,81岁的老人开始整夜盯着挂钟发呆。"孩子发烧非要剪小熊退烧贴......"她摩挲着相框,泪珠砸在血压计橡胶管上。我悄悄联系社区,把老年大学的串珠课排在周三——那是小辉越洋电话的日子。现在诊室窗棂挂着串"四季平安"结,琉璃珠子折射的虹光里,总晃着老人串珠时念叨的"这是小辉喜欢的孔雀蓝"。
最让我震撼的是纪爷爷。六年前前列腺癌手术前夜,他往我兜里塞了包话梅:"丫头,苦了就含一颗。"后来化疗时他疼得咬破嘴唇,血珠渗进蓝白条病号服,却还笑着比划:"当年扛枪那会儿......"上月复诊,老人突然从轮椅上站起,枯枝般的手指向窗外:"马医生,陪我去闻闻腊梅。"他走得比我还稳当,棉鞋踩碎薄冰的脆响惊飞了觅食的麻雀。枝头嫩黄的花苞顶着冰凌,他呵着白气笑:"又多守了季花开,赚了。"
暮色漫过山脊时,我常坐在卫生站门口的磨盘石上捣药。对面杂货铺的刘婶总会端来茶叶蛋,蛋壳上裂纹里渗着酱香;修鞋的老张头定期给我的出诊包加固背带,铜扣擦得锃亮;开春时吴家媳妇送来手织的毛线护膝,说是抵去年急诊的诊金。这些零星的暖意织成网,兜住那些在生死线上摇晃的瞬间。
急救包侧袋里藏着三件宝贝:朱大伯孙女画的"天使医生",蜡笔把白大褂涂成了彩虹色;章奶奶串的转运珠,红绳已被药水泡得发白;还有片腊梅瓣,是纪爷爷病房窗台上捡的,薄如蝉翼却仍泛着金晖。它们提醒我,医者的荣光不在手术刀划开皮囊的刹那,而在把三千多个晨昏,熬成照亮生命褶皱的微光。
山风掠过竹海,卷起晾在檐下的中草药袋。柴胡与决明子在纱布包里轻轻碰撞,和着远处飘来的煎药苦香。我扣上急救包的铜搭扣,走进第7321个出诊的黄昏。青石板上的脚印深深浅浅,连起来便是守护生命的图腾——那图腾里有朱大伯藤椅扶手上的抓痕,有王阿姨家八仙椅的木纹,有章奶奶串珠时落下的银发,也有纪爷爷踏雪赏梅时留在雪地上的足迹。
编辑:朱红剑 校审:郑艳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