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雪樱
第30个世界读书日到来之际,我走进大学做阅读讲座。互动环节,有位同学分享去年读了三本书,她印象深刻的一本是余华的《活着》。
每次进校园,我都会向师生发起“一键三连问”:你一年读了几本书?印象深刻的是哪本?为什么?AI迭代发展的时代,年轻人的阅读变得奢侈起来。美国学者哈罗德·布鲁姆在《如何读,为什么读》中写道:“阅读即是消减孤独和增强自我。”阅读是精神的补品、灵魂的滋养,在一个追求效率的时代,坚持阅读变得困难起来,但是唯其困难,方显可贵。
那天深夜整理案头,我翻出一本小书《我和带锯二十年——双金属带锯漫谈》,内页上作者的赠言写道:“这本小册子,是我创业路上的投影。即便为了谋生,也不曾丟掉一个读书人的情怀……”当时读过的内容已然淡忘,如今重读则心生欢喜——带锯,本是冰冷而小众的机械设备,作者却为其注入体温和心跳:辞职创业、引进设备、开拓市场、编写刊物、叫响品牌……
作者是个有心人,他从头开始,为带锯条创建词条:“双金属带锯条,带体和齿尖是两种钢材复合而成,齿尖硬度极高,一般做成环状,常用来锯切各种金属材料和石墨、铸铁。”锯齿锋利,锯切精准,这就像是竖排的诗,把日子的褶皱切割,为人生平分四季。
他把一个冷门的机械行业发展成实体经济,为国家降耗节材几亿元甚至更多,但他始终不变地坚守一个读书人的理想,让思维如机油般浸润配件,使锯切技术运用于各个领域。打齿、断带、锯斜,带锯设备维修的整个过程,本身也是一种修行。编写《锯业通讯》,推广双金属带锯文化,本身也是一种精神布道。
实际上,每本书都是与心灵对话的一种方式。这让我想起《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作者罗伯特身陷疾痛挣扎之时,与长子克里斯骑上摩托车,开启横跨美国大陆的万里征途。
书中有处细节令我过目不忘。作者修理摩托车时,一颗螺丝突然掉进发动机深处,他静下心来,打着手电筒观察零件结构,把细铁丝弯成钩子,稳稳地勾出了螺丝。无独有偶,同伴的摩托车油门卡顿,他慌忙拆下整个把手,孰料不小心扯断了电线,变得更加糟糕。作者的维修过程堪称“冷静法”,骑上摩托车感受一下阻滞的节奏,经过种种排除,发现只是某个小弹簧的角度偏移。
“维修工作的真正目的不是为了修复机器,而是为了修复我们自己的价值观。”这句话深得我心。读与写,乃是人类与动物的区别,阅读无法自动地改变人生,但是坚持阅读的人有可能改写命运。
如果说《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是儿子帮助父亲告别疾痛的“在路上”,那么《僧侣与哲学家》则是父亲理解儿子的对话录。父亲是法兰西学院院士、理性至上的哲学家,儿子马修·理查德曾是诺贝尔奖导师门下的分子生物学博士,两人的对话不啻于价值的理性冲撞与心灵的渐次打开。他们的对话超越输赢,无关利益,却是父子关系的一种修复。最终,父亲没有被说服,但他理解了儿子“选择背后的严肃性”。我从中分明看到了一种“仰望星空的能力”。
回到《我和带锯二十年》,出版时间大约是2010年,十五年一晃而过,作者播种的“读与写”的种子在向上拔节,葳蕤成树,为路人投下大片浓荫。时隔两年,他编辑出版《家庭成员作品集》,收录老伴、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的文章。作品集的“雏形”是一本剪报,家庭成员每有作品发表,当天剪下来做成剪报,眼看发表作品越来越多,便有了出本书的想法。
封面有首小诗,读来颇有机趣:“夫妻子女媳婿,都爱诗词歌赋;短文一篇篇,道出段段掌故;有趣,有趣,且看我家文库。”俨然,这是全家人的“说吧,记忆”,也是非常难得的“家庭相册”。作品集出版后,他和老伴又忙个不停,走社区、进学校、到乡村去赠书,只为在更多人心中播撒阅读的种子。
一个人的阅读会影响一家人,反过来,全家人的持续阅读会壮大家族文化谱系,使“时间银行”里的“精神储蓄”不断增值,多少年后,福泽子孙后代。还是古人说得好,“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阅读是一项有根有魂的事业,看不见长远的人,亦无法拥有未来。如今,作者的孩子们都已长大,特别是孙子、外孙女获奖佳作不断,《家庭成员作品集II》即将出版。
记得作者还出过一本诗集《祖国的早晨》(1964—1977),书的赠语中写道:“一个怀揣诗人梦想的年轻人,把青春之歌留在了历史的回音壁上。”诚然,这是他们那一代人的“青春之歌”,赤诚与理想、激情与滚烫,在字里行间燃烧,点燃成火把。
带锯成就事业,书香馥郁心灵。这位老先生名叫韩庆祥,家住山东历城。家门口不远处有一座山:华山。每次路过,我都会远远地眺望,那座尖尖的小山,恍若水泽间生出的花骨朵,孤傲凌霄,寂寂绽放,把一座城的芬芳带向远方。
(本文作者为济南80后青年作家,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