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都知道,我爸和我爷十几年没说过话。
这事儿得从我还上小学那会儿说起。那年,我爸开了家五金铺,干得风生水起,可我爷就看不上我爸做生意,说那不是正经活儿,成天在外头跑来跑去,连地都不种了,连家也顾不上。两人从吵嘴到冷战,最后干脆话都不说。
我印象特别深,有一年过年,咱家围着炕头吃年夜饭,爷爷坐在那头,我爸坐在这头,两人中间隔着一大桌菜,谁也不看谁,连句“新年好”都没打过。我和我妈在中间尴尬得要命,连笑都笑不出来。
从那以后,我爸每年清明也不回老家,村里谁劝都不听,连奶奶住院那年,他也只是托我叔送了点钱,人没露过面。爷爷嘴上没说啥,可有一回我跟奶奶在厨房择菜,听见她叹了口气,说:“老头子每天晚上都站院里望公路口,那是等他儿子回家呢。”
我心里堵得慌,可也不敢跟我爸说。
直到前阵子,我正在单位上班,接到叔的电话,说爷爷没了,是突发脑溢血,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那一刻,我脑子一片空白,连“哦”都没说出来。
我回家跟我爸说这事的时候,他点了根烟,一口没抽,手一直抖着。他没说去不去,也没哭,脸上一副看不出情绪的样子。我妈跟他说:“你爸毕竟是你爸,去了这一步,人都没了,还能记仇到什么时候?”
我爸没吱声,第二天一早就开车回了村。
爷爷的葬礼是按村里的老规矩办的,披麻戴孝、鞭炮纸钱、唢呐哀乐一样没少。
我们到的时候,灵堂已经搭起来了,村里人陆陆续续过来吊唁。我爸穿着黑色棉衣,站在灵堂门口,脸冻得通红,一言不发。
叔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你爸一来,就站在棺材前面站了半宿,一句话都没说,连饭都没吃。”
我心里一抽,有点说不出啥感觉。
到了出殡那天,天阴沉沉的,地上一层薄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响。灵车在村口等着,我爸和叔几个抬着棺材往车上放。我爸低着头,脸色发白,像是压着什么东西要炸出来似的。
就在这时候,人群后头突然挤进来一个穿黑羽绒服的小伙子,看着三十来岁,提着个大袋子,眼神里带着急。他一开口,大家都愣住了:“请问,这是王振老先生的葬礼吗?我是他在城里认识的朋友。”
我叔说:“你是?”
那人赶紧掏出手机,翻出几张照片给大家看。照片里是我爷,穿着深灰色外套,笑着和那小伙子坐在长椅上,旁边还摆着一盘热腾腾的饺子。那小伙子说:“我爸妈在外地打工,我一个人住,我和王爷爷是在公园认识的,他经常喂鸽子,我就坐他旁边跟他聊天。后来我们成了忘年交,他说他儿子不理他,但他儿子其实特别能干,在城里开店,还说他经常梦见你们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他坐你们中间。”
我爸听到这儿,身子猛地抖了一下,眼睛一下就红了。
那小伙子接着说:“王爷爷特别喜欢吃我做的排骨面,每次我做了都给他带一碗过去。他还教我修自行车,说是年轻时候最拿手的本事。他从来不说自己有多苦,就是一直说儿子小时候特别乖,喜欢坐他脖子上,还说有一年儿子给他买了双皮鞋,他穿了十年都没舍得扔。”
这下我爸眼泪“唰”地一下全下来了,蹲在地上,一边哭一边使劲捶自己大腿:“我这个不孝子啊!我怎么就这么倔……他天天想我,我却连句话都没给他留!”
我们这些晚辈都看傻了。我第一次见我爸哭成这样,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整个人像是垮了一样。
后来大家把我爸扶起来,他却死死拉着那小伙子的手说:“谢谢你,谢谢你一直陪着我爸……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他晚年过得还不算太孤单……”
那小伙子红着眼眶说:“王爷爷对我像亲人一样,我也感激他教我那么多东西。今天我来,就是想送他最后一程。”
那一刻,所有人都沉默了,连唢呐声都听着像在哭。
出殡那天,我爸走在最前头,手里抱着爷爷的遗像,边走边念叨:“爸,我回来了……你等了我这么久,我终于来了……你别怪我,真的别怪我……”
那声音低低的,却像刀子一样一寸寸割在心头上。
埋完土,立完碑,大家散得差不多了。我爸还站在坟前,不肯走,嘴里嘟囔着:“我以后每年都来,不管多远……我给你带你爱吃的豆腐干,还有你没吃够的糖葫芦……”
我和我妈站在一旁,都红了眼圈。她轻轻拉了我一下,说:“你爸心里的那口气,这十几年终于吐出来了。”
有时候,人跟人之间就这么怪。一点小事,能成心结,一堵就是十几年。但血脉这个东西,真的断不了。再硬的心,一到送别的那一刻,也会软得一塌糊涂。
回家的路上,我爸开车开得特别慢,车里静得连风吹过窗户的声音都能听见。他忽然说:“我年轻那会儿太倔了,总觉得他不理解我,可现在想想,他可能就是想让我回头看看他……”
我没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那天晚上,我爸烧了一壶酒,放在阳台上,对着月亮,敬了三杯。他坐在小板凳上抽了根烟,眼神里又有了那种我小时候才见过的柔和光。
我想,有些和解,虽然来得晚,但也总算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