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下得绵密,陈三挑着货担在官道上疾走。桐油浸透的蓑衣早已不顶事,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脖颈灌进衣领,在锁骨处积成一个小水洼。
货担里新收的二十斤桐油突然晃动,油瓶相撞的清脆声响里,似乎混进了别样的动静——像是有人用指甲盖轻轻刮擦陶罐内壁。
"这鬼天气。"陈三啐了一口,抬头望见路旁有座荒废的宅院。青砖门楼塌了半边,残存的匾额上"积善堂"三个鎏金大字被苔藓啃得斑驳。他刚要迈步,忽然听见货担里传来"咔"的一声脆响。
"怪事。"陈三放下担子查看,最上层装针线的红漆匣子竟自己滑开了。三枚绣花针直直插在匣盖内侧,针尖朝外排成个三角。他后颈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这针线匣他今早才用麻绳捆紧的。
雨势突然转急,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铜钱大的水花。陈三咬牙挑起担子冲进荒宅,跨过门槛时,后腰突然被什么尖锐物件硌了一下。转身看去,残破的门楣上倒扣着一片青瓦,瓦当的八卦纹中央嵌着粒泛青光的琉璃珠。
"这倒是个稀罕物。"陈三踮脚去够,指尖刚触到瓦片,整条胳膊突然麻得像是被无数蚂蚁啃噬。更奇的是,暴雨如注的天气,这瓦片竟干燥得像是晒了三伏天的日头。
正当他要将瓦片揣进怀里,身后突然传来竹杖叩地的声响。
"活人取阴瓦,夜半鬼敲门!"沙哑的嗓音活像钝刀刮锅底。陈三猛回头,看见个驼背老乞丐倚在影壁前,蓑衣下露出半截发霉的麻布裤脚。
老乞丐的右眼蒙着层灰翳,左眼却亮得吓人:"后生仔,阎王贴也敢接?"他颤巍巍伸出鸡爪似的手,指甲缝里满是黑泥,"这宅子光绪三年死过十八口,镇宅的瓦片也敢动?"
陈三下意识把瓦片往身后藏:"老丈说笑了,不过是个破瓦......"
"破瓦?"老乞丐突然尖笑起来,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你且看背面。"
陈三翻转瓦片,果然看见背面用暗红色颜料画着道符咒,边缘处已经褪成褐色。符咒中央嵌着三根缠着红线的白发,正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颤动。
"戌时三刻。"老乞丐突然凑近,陈三闻到他身上有股子腐肉混着艾草的味道,"把供品摆在西南角,或许能......"话未说完,老乞丐的独眼突然瞪得滚圆,直勾勾盯着陈三身后某处,竹杖在青砖地上"咚咚咚"连戳三下,转身就逃。
陈三回头望去,只见雨幕中飘着半张黄纸,纸上用朱砂画了只眼睛。待他再转身,老乞丐早已不见踪影,地上只留着半块长满绿霉的定胜糕。
入夜后,陈三把瓦片搁在枕边油灯下细看。灯焰突然"噼啪"爆响,墙上映出的瓦影竟慢慢拉长变形,最后成了个梳堕马髻的女子侧影。陈三揉眼的功夫,货架突然轰然倒塌,二十个油瓶齐刷刷滚向屋子西南角,瓶口全部指向同一个方向。
"见鬼了!"陈三抄起顶门杠,突然听见窗外传来细碎的声响。纸窗上渐渐显出个模糊的人形,凤头钗的轮廓在窗纸上轻轻摇晃,接着是女子带着哭腔的呼唤:
"郎君......开开门......"
陈三的汗把中衣浸得透湿。他分明看见,窗纸上映出的影子,发髻正中央插着根针——正是白日里货担中那三枚绣花针的样式。
油灯"噗"地熄灭,瓦片在黑暗中泛起幽幽绿光。陈三摸到瓦片时惊得差点脱手——冰冷的瓦片变得温热,仿佛下面藏着颗跳动的心脏。
"咚、咚、咚"。
这次是实实在在的叩门声。
叩门声第三次响起时,陈三的指尖已经搭上了门闩。窗外月光突然大亮,照得那映在窗纸上的凤头钗轮廓纤毫毕现——钗头凤凰的眼睛竟是两粒会转动的红宝石。
"郎君忍心让奴家淋雨么?"娇滴滴的嗓音裹着雨气飘进来,陈三闻见一股淡淡的檀香混着...混着像是陈年棺材板的朽木味儿。
门闩刚卸,一道翠影便飘了进来。十八九岁的女子浑身滴水不沾,杏眼底下缀着颗朱砂痣,发间金步摇却缠着几缕蛛丝。陈三注意到她石榴裙下露出的绣鞋——鞋帮上沾着几片黄纸屑,像是从什么符咒上撕下来的。
"奴家翠娘,原是城西苏员外家妾室。"女子福了福身,金步摇纹丝不动,"昨夜逃出来时慌不择路,多亏看见郎君家的灯火..."
陈三刚要开口,忽见翠娘面色一变。她盯着枕边泛绿光的瓦片,涂着蔻丹的指甲突然暴长半寸,又迅速缩回。
"这破瓦..."翠娘用袖子掩着嘴轻咳,"郎君怎的把房顶的瓦片搁在榻上?"说着就要去拿。
"别动!"陈三抢先一步抓起瓦片,入手却惊觉瓦片变得滚烫。翠娘突然"哎呀"一声跌进他怀里,素手按在他肩头旧伤处。陈三只觉得一阵清凉,结痂半年的伤口竟瞬间愈合如初。
翠娘仰起脸时,眼底闪过一丝绿芒:"郎君好暖..."她呵出的气息带着雨后青苔的腥甜,"不知可否借宿一宿?"
五更梆子响时,陈三在厢房地上铺好了被褥。转身却见翠娘已经斜倚在他的床榻上,中衣领口松垮垮地露出半截肩膀——那皮肤在月光下呈现出诡异的细腻,像是刷了层薄釉的陶俑。
"郎君怕我?"翠娘忽然捉住陈三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摸摸,可是热的?"
掌心下的心跳又快又急,但陈三总觉得那节奏太过规律,像是...像是木匠铺里的水钟。他触电般缩回手,瞥见妆台上铜镜映出的画面——翠娘脑后竟飘着几缕灰雾。
七日后,陈三习惯了有翠娘的日子。她女红极好,能用发丝绣出会动的蝴蝶;她熟知药性,熬的汤药能让瘸腿野狗跑得比兔子还快。
但陈三渐渐发现些古怪:翠娘从不进食,说是幼时被热粥烫坏了胃;她那个描金漆的妆匣永远锁着,有夜陈三听见匣子里传出类似猫崽的呜咽。
这天傍晚,陈三收摊回来,看见翠娘正在院井边梳头。桃木梳划过她瀑布似的长发,竟带出几缕银丝——那银丝在夕阳下泛着金属光泽,落在地上就蜷缩成小团。翠娘突然转头,脖颈发出"咔"的轻响。
"郎君回来了?"她笑得甜美,可陈三分明看见井水倒影里的翠娘...没有脸。
月圆夜,陈三被"沙沙"声惊醒。透过床帐缝隙,他看见翠娘对镜梳妆。铜镜里映出的分明是具白骨,森森指骨正握着那支金步摇往颅骨上插。当白骨转过头时,空荡荡的眼窝里突然亮起两点绿火。
"啪!"
翠娘猛地合上妆匣。陈三假装刚醒,看见她脖颈以诡异的角度扭转过来,关节处发出竹节错位般的脆响。
"吵到郎君了?"翠娘飘到床前,裙摆下露出半只青紫色的脚,"我在找...找耳坠子。"她嘴角咧到耳根,这个笑容维持得太久,久到陈三看见她牙龈上渗出的黑色血珠。
三更时分,陈三偷开了翠娘的妆匣。底层红绸上躺着颗带血的猫眼石,石头上缠着三根白发——和瓦片里的一模一样。匣盖内侧用血画着道符,中央写着"崇祯七年腊月廿三"。
突然,院门被砸得震天响。
"妖孽!滚出来!"竟是那个独眼老乞丐的声音。陈三冲到院中,只见老乞丐手持桃木剑,剑尖挑着张燃烧的黄符。翠娘在门槛处缩成一团,发间金步摇的凤凰眼睛正在滴血。
"蠢货!"老乞丐朝陈三怒吼,"你当这是人?"说着从破布袋里抓出把混着黑狗血的糯米,朝翠娘劈头盖脸撒去。
"啊——!"
翠娘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啸,皮肤冒出缕缕青烟。她扑向陈三时,右臂突然拉长三尺,指尖生出利爪:"郎君救我!"
陈三下意识后退,撞翻了供桌。祖宗牌位摔成两半,夹层里飘出张泛黄的纸。老乞丐一个箭步抢过,嘶声念道:"镇妖瓦·崇祯七年立...好个画皮妖!竟借人气破了封印!"
翠娘闻言狂笑,满头青丝化作白练。她撕开胸前皮肤——那下面根本没有血肉,只有一团翻滚的黑雾,雾中沉浮着数十颗眼珠。
"既然知道了..."翠娘的声音突然变成男女混响,"那便都留下吧!"
老乞丐拽起吓呆的陈三夺门而逃。身后宅院传来砖瓦崩塌的巨响,夜空中月亮突然变成血红色。陈三摸到怀中瓦片正在剧烈震动,烫得他胸口起泡。
"听着小子。"老乞丐边跑边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当年镇妖僧留下的..."话未说完,一支金步摇破空而来,将老乞丐的手掌钉在了槐树上。
陈三回头望去,只见月光下站着个三丈高的黑影,头顶悬着那面映照过白骨的铜镜...
老乞丐的血顺着槐树皲裂的树皮往下淌,金步摇尾端还在微微颤动。陈三拼命想拔下那支簪子,指尖刚触到凤凰翅膀就被灼出两个水泡。
"别白费力气!"老乞丐撕下衣摆裹住手掌,"这是阴间火,专烧活人魂魄的!"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塞给陈三,"快把朱砂粉撒在院门..."
话音未落,整棵槐树突然剧烈摇晃。树皮上浮现出无数张人脸,每张脸都在重复翠娘的声音:"郎君...郎君..."
陈三搀着老乞丐跌跌撞撞逃进土地庙。残破的神像后,老乞丐掏出一盏人皮灯笼。灯光亮起的瞬间,陈三看见自己掌心浮现出蛛网般的黑线。
"你中了画皮蛊。"老乞丐独眼里映着跳动的灯火,"那妖物借你阳气破了封印,现在又要借你肉身还魂!"他从腰间解下个葫芦,倒出三枚生锈的铜钱排在供桌上——钱眼竟慢慢渗出血来。
"崇祯七年冬,有富商纳妾。"老乞丐用桃木剑在地上画了个八卦,"新娘在洞房夜被活埋殉葬,怨气引来画皮妖附体。"剑尖划过的地方渗出黑水,渐渐显出个女子轮廓,"高僧将其妖骨封入瓦片,就是你现在怀里那块!"
陈三猛地想起妆匣里带血的猫眼石:"那翠娘..."
"是妖物幻化的皮相!"老乞丐突然剧烈咳嗽,吐出口黑血,"它每夜子时要吸食活人精气...你且看!"
人皮灯笼照向庙门,陈三这才发现自己的影子居然在自行移动。影子的脖颈处缠着几缕银丝,正慢慢勒紧。
五更梆子响过第三声时,远处传来砖瓦崩塌的巨响。老乞丐往陈三眉心拍了张黄符:"听着,画皮妖怕三样东西——"话未说完,庙门轰然炸裂。
月光下,翠娘飘在半空,石榴裙变成漫天血雾。她心口处插着那面铜镜,镜面里映出的却是陈三家的院子——二十个油瓶全部炸裂,桐油在地上拼出个"死"字。
"郎君好狠的心。"翠娘的声音忽远忽近,金步摇上的红宝石不断滴血,"既然不要这皮相..."她突然撕开面皮,底下露出张青紫的骷髅脸,黑洞洞的眼窝里爬满白蛆。
老乞丐暴喝一声抛出墨斗线,浸过灯油的绳索在空中燃起幽蓝火焰。翠娘尖啸着撞向神龛,腐朽的供桌炸开无数木刺。陈三怀里的瓦片突然变得滚烫,烫得他胸前皮肉"滋滋"作响。
"就是现在!"老乞丐咬破舌尖喷出口血雾,"把瓦片扣她天灵盖上!"
陈三纵身扑去,却被翠娘暴涨的头发缠住脚踝。发丝如活蛇般勒进皮肉,他看见自己渗出的血竟是黑色的。千钧一发之际,铜镜从翠娘心口脱落,"当啷"一声摔成两半。
镜面碎裂的刹那,翠娘突然僵住——每块碎片里都映出她真实的模样:一具挂着碎皮的骷髅,胸腔里塞满各种动物的眼球。
"啊!!!"
陈三趁机将瓦片狠狠拍在翠娘头顶。八卦纹亮起刺目金光,瓦片背面的符咒如活物般蠕动起来。翠娘的身体开始剧烈膨胀,皮肤下鼓起无数张人脸。
老乞丐掷出桃木剑,剑尖穿透翠娘咽喉钉在庙柱上。黑血喷溅处,柱子上显现出密密麻麻的符咒——原来这土地庙正是当年高僧镇压画皮妖的所在!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老乞丐双手结印,"归位!"
瓦片突然生出无数根红丝,将挣扎的翠娘层层缠裹。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时,妖物发出最后一声哀嚎,在金光中炸成漫天纸屑。陈三怀里的瓦片"咔"地裂开,掉出颗琥珀色的丹丸。
正午时分,陈三回到已成废墟的家中。在倾倒的货架下,他找到那支金步摇——凤凰眼睛的红宝石变成了两粒灰扑扑的石子。院角的枯井突然传出水声,陈三探头看去,水面浮着张完好的黄符,上面写着"崇祯七年腊月廿三"。
三个月后,陈三的货郎担上多了盏人皮灯笼。每当夜深人静,灯罩上就会浮现出个梳堕马髻的女子剪影。有次醉酒,同村李货郎发誓看见陈三对着灯笼说话,而灯笼里...传出了女子的轻笑。
至于那颗琥珀丹丸,有人说看见老乞丐把它埋在了荒宅门楣下。如今那青瓦已经复位,只是瓦当上的八卦纹里,多了一道鲜红的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