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春梅狐狸

已出版《图解中国传统服饰》

大约是今年三月的时候,在抖音刷到一个路人用户(粉丝仅278个,本文标示的统计数字都以截至写稿日算)抨击大网红导游(粉丝数1779.3万+133.2万)关于裹脚是女性出于审美而自愿的视频。


(图/网红导游2024年6月19日抖音视频截图)

1

小嘴又在叭叭什么?

我以“XX(导游名字) 裹脚”“XX 小脚”为关键词搜索出网红导游的几个相关视频:

  • 发布于2024年3月24日,点赞1.0万;

  • 发布于2024年3月26日,点赞13.4万;

  • 发布于2024年6月19日,点赞3.5万;

  • 发布于2025年2月14日,点赞2182;

  • 发布于2025年2月23日,点赞2013。

这些视频内容的观点基本一致,甚至连“台词”都基本一致,应该是可以推导出是这位导游对于“裹脚”相关内容的在这段时期内的惯常言论和观点。

我把集中引发争议的部分言论的文字版摘录如下(标粗部分为原视频字幕的突出花字内容,不是我瞎标的)——

……好多人说太残忍了。帮帮忙,残忍的是现在为了美女人是可以不惜一些代价的。古代人看到现在吓死了,现在的女人,唉,磨骨(磨骨瘦脸 抽骨瘦腰),肋骨抽出一个来,是不是啊,然后呢,屁股上的肉抽出来垫到胸里面,往身上装硅胶,古代人难以想象,满清十大酷刑没有现在的女人残忍……

——2024年6月19日视频



(图/网红导游2024年6月19日抖音视频截图)

另外两个视频,花字标注的没有上面那个多,但扩展内容略多,大约可以视作提供了更多论证依据(大家没兴趣全部看完引文的话可以先不看,反正后面聊到的时候还会提到的)——

(封面文字:美是残忍的)一千年以后的人考古现在的人,他们会觉得现在的人很残忍。好多姑娘要把这个脸挫骨,然后脸呢都要这样(视频内导演做吸腮表情),身上得抽脂肪。还得呢把那个硅胶塞进去,满清十大酷刑,现在的人残忍还是古代的人残忍?古代就脚畸形,现在全身都有可能畸形。所以我们现在说古代的人绕小脚是错的、残忍,未必残忍,他们当时觉得挺好,认为这是美。真有人老婆绕小脚,喜欢拿她那个脚里面放个酒杯拿来喝酒,风雅。这个人是近代非常有名的人物,叫辜鸿铭,三十几个博士学位,懂十几国语言,你说人家不文明?所以美是相对……

——2024年3月26日视频

古代的女人为什么事少?因为绕了小脚。这么大的孩子开始把脚捆起来、扎起来,畸形的,这叫绕小脚,整个脚不能超过三寸。现在的姑娘脚都是三寸,横着量。然后呢北方地区没那么复杂,那怎么办呢?直接这个脚趾头,duang,拿个石头剁掉4个,就这么残忍。所以绕小脚是封建残余的丑陋制度,但历史上真的相当长的时间。(游客:为什么要绕?)为什么绕?美啊!好看啊!那时候大家认为这个是美……

——今年(2025年)2月14日视频

全部发言里,我能同意的只有这位网红导游在“但”这个转折前面说的“绕小脚是封建残余的丑陋制度”,其他全部是辣鸡

2

缠足不能免于劳动,

而是缠足的劳动被免去价值。

不知道这位导游认不认识另一位靠叭叭裹脚在互联网出名的人,他的微博昵称叫刘平,他是我2017年文章《》的主角。




(微博刘平《为缠足正名》文章截图)

不过不认识也没关系,时隔近8年我再去找的时候,发现他的号好像在微博已经消失了,我希望这份好运也带给抖音平台的这位大网红。我觉得吃馊掉的人血馒头的人,比吃新鲜人血馒头的还恶心,因为他们都不敢直面血淋淋的伤害,只敢抠黑漆漆的血渍。

但我介绍刘平给这位导游,不是让你们结盟的,而是想看你们打一架的,毕竟刘平的观点是:

在农耕时代,妻小脚是为了保护妇女,关爱妇女,并不思昧和落后,相反,是汉族人文明开化的产物。

很显然,在裹小脚这件事的推动者上,刘平和网红导游产生了分歧。刘平应该是觉得是男人做的,而网红导游则觉得是女性为了美自发的。刘平应该不觉得缠足是“美”的,但他认为缠足对女性是利好的。抛开是非立场不谈,我也没想到8年过去了,这为缠足叫屈洗白的话术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从言论本身来说,刘平的说法很是有迷惑性,因为裹小脚的记忆人群几乎已经快被时间掩盖完了。现在的人对于缠足的记忆是由影视、小说、网帖构建起来,在这些猎奇扭曲的内容里,“缠足”的痛苦常常伴随着女性阶层的跨越,将其构建成一场女性用肉体痛苦与男性换取身份地位的社会交易




(常见的关于缠足的网络内容)

这种美化倾向,将本来就处于历史发声喑部的劳动妇女也裹小脚的这段过往进行篡改,而因缠足而被限制行动便利性的劳动女性不得不从事更艰难的也更不被承认的劳动工作,承受更多重的压迫和剥削。

事实上,除了有助于培养女性形成内敛型人格,缠足还有效地强化了两性在日常劳动中的性别分工。缠足虽不会完全禁绝女性外出,却也增添了一种行动上的不便,致使退居闺阁中的缠足女性更多地从事家庭劳动。依据刘晓丽等人对山西碛口镇女性的调查成果显示,当地的缠足女性无论在婚前还是在婚后,参加手工业劳动的人数都明显高于参加农业劳动的人数。缠足降低了女性参与农业劳动的可能性,使她们从田间劳动中退出,更多地从事生育、家务和家庭手工业等劳动。于是,传统时代“男耕女织”、“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分工模式也在某种程度上得以延续。……在主流话语的支配下,当地不少村民对缠足女性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她们是封建制度的受害者,被禁锢在家庭之中,是无法从事劳动的“残废”人。而她们家庭劳动的价值不仅不被肯定,甚至不被定义为真正的劳动。

——《他者言说与自我表达:缠足女性日常生产劳动探析——以山东淄博地区为例》







(缠足女性)

活受罪的平民女子:缠足妨碍了女子的一举一动,富家的贵妇名媛,凡有所需自有婢仆供其驱使,但是一般平民女子却要依靠自己,只好膝行洒扫,跪坐陇亩,甚者尚需推磨踏碓、插秧割稻,其中的辛酸苦辣非过来人无法述说,而那些鬼迷心窍的莲迷还在唱赞歌,誉之为健步,拿它作为纤足无碍于行动举止的例证

——《中国古代丑史》

看到这里,你就已经看完本文里关于洗白缠足的最强话术了,因为本文要聊的这位网红导游的句式,全是谬误和混乱,我都怀疑报他团的游客如果真信这些鬼话,留在旅行社的电话还能用来卖保健品给他们。

3

如果真理是昙花一现的,

那真理就是伪装过的恶魔。

网红导游对于裹小脚的话术,简单总结只有三板斧:

①古人觉得是美的,

②辜鸿铭喜欢,

③现在的化妆整容比古代缠足更残忍。

虽然斧子不多,但逻辑问题和事实硬伤却一大堆。

不得不承认“美是相对的”这句话有一定的迷惑性,但裹小脚是单纯的审美问题吗?退一万步讲,就当它是审美问题吧,难道不应该是认为小脚是美的人自己去裹小脚,怎么反而让别人去承受痛苦呢?如果“辜鸿铭”觉得小脚很美,那么应该“辜鸿铭”去裹、“辜鸿铭”去断骨求美。

而古人觉得是美的,就更加陷入历史相对主义的谬误之中。网红导游一边承认今人觉得裹小脚不美,一边又主张古人觉得小脚美,认为应该将今人和古人的审美分别看待,却又将古人一概而论、将今人也一概而论。古人啥样我不知道,但今人里可没少为裹小脚摇旗呐喊的人呀,本文里不就至少出现了两个。




(图/网红导游2025年2月23日抖音视频截图)

我们所接受的教育,告诉我们应该辩证地去看到问题、我们所获取的知识也具有相对性,但这绝不是要让我们用相对性去否认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在我们这个号的文章里,我其实已经很多次提到要把古人当人看,把历史当现实看,不要把自己放在古人的造世主角色上,为了自己的立场和偏好而随意更改对于历史的客观认知和评价标准。

在历史哲学上,相对主义表现为历史主义,它不承认历史发展有方向、有规律、有价值,主张从诠释者的角度理解历史事件的意义,其典型的口号就是“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种历史观上的相对主义很容易就演变成危害性较大的价值虚无主义。当人们不再认为历史具有“真理”,继而怀疑历史的客观性和进步性,则会失去评价历史的标准。

——《历史虚无主义也是一种价值虚无主义》

缠足是陋习,不是某段时间某些人群所主张的历史结论,而是伴随着中国近代历史发展的历史“真理”,“反缠足”之所以能在屡禁不绝后被彻底废除,是因为它与中华民族振兴高度绑定,这就注定“反缠足”是无法单纯的地从一堆历史结论里剥离然后否定。如果认同缠足,不仅是否定近代中国的妇女解放,也是在否定近代中华民族的自省和觉醒

女子何罪,而自童幼加以刖刑,终身痛楚,一成不变,此真万国所无,而尤为圣王所不容者也。……若圣世怀保小民,一夫之有失,时以为予辜,一物不得所,引以为己罪;而令中国二万万女子,世世永永,婴此刖刑,中国四万万人民,世世永永,传此弱种,于保民非荣,于仁政大伤,皇上能无恻然矜之,惄然忧之乎!

——1898年康有为《请禁妇女裹足折》



(天足会)




(劝放足)

《乡女学劝放足歌》

洗国耻,涤国俗。强身体,舒筋肉,莫若齐放足。凡吾女学教育须提倡,不忍女儿久受戕贼与茶毒。复我天然身,行动无束。放足去,齐放足。

变国俗,禁缠足。天然风,无拘束,活泼一身习体育。循我女儿最初之天职,不使惨遇摧残毒。乐莫乐兮放足乐,同导文明享幸福。姊乎妹乎放足去,齐放足。

——《中国新女界杂志》(1907)第五期

历史的每一座大山,都是被一起翻越的,不容享福的后人挑挑拣拣。

可笑的是,一边做着任意装扮历史“真理”的事儿,一边人家还特别喜欢诉诸权威、诉诸传统

网红导游说“辜鸿铭,三十几个博士学位,懂十几国语言,你说人家不文明?”所以,是想暗示我们得出一个缠足是文明的结论吗?我可一直都记着网红导游说“为了美,女人是可以不惜一些代价”,为何所能举出的具体例子只有连比划带表情地讲讲“辜鸿铭”用小鞋装酒的故事呢?“辜鸿铭”一没有变性、二没有裹脚,他的权威也不权威啊!

网红导游说“绕小脚是封建残余的丑陋制度,但历史上真的相当长的时间”。所以,是想暗示我们得出一个缠足存在了够久就能足够正当的结论吗?



(图/网红导游2024年6月24日抖音视频截图)

我在本文一直称呼“网红导游”,这网络也不传统,这视频拍摄也不传统,这每个达官贵人的宅子让我们随便参观更加不传统,怎么还上赶着在网络短视频平台营销自己呢?总不能是真正的原因是看哪个更利好自己吧,营销有利,就可以罔顾传统,而缠足缠不到自己的性别,又可以残害弱化他人,就又搬出传统了……

如果真的要将缠足放到当时的时代去看待,那就应该看到历史中人们具体的困境与现实的抉择。女性是如何在别无选择下缠足的,这究竟是审美问题,还是生存问题?古代女性对于缠足的发声渠道在哪里,对于缠足的行为选择权又如何行使?……时过境迁也好,盖棺定论也罢,都不是后人洋洋自得地评论资本,更不是谋求那早已过期的身份特权的口嗨空间。

4

缠足、整形、化妆……

女性对身体的主导权究竟在哪里?

诉诸权威、诉诸传统,但归罪女性,可算让你们玩得明明白白了。“辜鸿铭”的例子只能更加说明女性裹脚是男性所推崇的。网红导游和刘平自己也没有变性,也只能说明洗白裹脚、将裹脚归因于女性,是部分男性所主导的另一场话语权的霸凌

就拿第三板斧来说,也算是网红导游唯一有点子份量的诡辩,把缠足和化妆、和整形进行偷换概念式的不当类比。



(图/网红导游2024年6月19日抖音视频截图)

他先是将整形与缠足类比,然后又将化妆与整形混为一谈,用网络上化妆前后反差大的热门话题来收拢这一串的归因陷阱,让一些不够理性的头脑忽略这些具体行为之间的差异性。不仅暗示缠足对于身体的改变就像化妆那么轻微,更暗示今人如果批判古人缠足,后人也会批判今人的整形与化妆,从而实现了滑坡谬误。

你以为我要谈不同项目的整形与缠足在改造身体上的差异,又或者谈整形与缠足的决策自主性者差异?都不是,也都不影响我后面要说和网红导游最开始的那个结论问题。

明明男女都做整形,男女也都化妆,但网红导游却只说女性,仿佛这是女性专属的过失。



(网络图片)

诚然,女性的整形占比更高,也更容易在社会影响下做出整形的决策,但这本身就是男性话语权的一种体现。

尽管时代不同,但是“缠足”和“整容”都是采用特殊的手段,按照男性的审美标准对身体进行模式化处理,而在看似自由开放却又被传媒包围的现实和虚拟环境中,女性受到各种媒介的隐形轰炸,仍旧是身不由己

——《中国女性从“被迫缠足”到“主动整容”的转变——基于传媒大发展情况下的原因探讨》

刘颖认为,现代整容是“男性控制女性的一种文化手段”。女性几千年来虽然自我解放意识得到不断提高,但女性并没有真正地脱离这种“附属”。缠足和整容作为文化强势下的产物,“女性身体始终被看成是一种有待加工的平面和体积,而加工的方式是社会对女性身体的文化控制和文化操纵。

——《中国缠足习俗和韩国整容文化的比较研究》

先别忙着举手反对,因为我马上就会让大家看到案例,这种隐形控制是如何发生的。

网红导游在介绍“三寸金莲”的时候很喜欢带上一句“现在的姑娘脚都是三寸,横着量”,有的还会用视频后期添加表情、花字等加以强调。通过这种对比,网红导游想说明的显然不是现代女性拥有身体天然美,而是在暗示没有裹小脚的现代女性脚大。



(图/网红导游2024年6月19日抖音视频截图)


(图/网红导游2025年2月23日抖音视频截图)

时至今日,社会上依然可以看到营造女性大脚羞耻的氛围。虽然他们的手无法暴力裹上别人的脚,但他们的语言和态度却没有停下话语上的霸权。





(网络图片)

可能有机灵鬼想抢答了,说现在女性脚是“三寸横着量”怎么就不对了吗?当然是有问题的,就如同前面说的,整形男女都做,为何却将恐怖诉求只扣在女性头上,天然的脚都比“三寸金莲”大,为何却只强调现代女性的脚大呢?我们都知道身高影响脚长,在男性平均身高比女性高的情况下,男性的脚长也普遍比女性大。此外,性别会影响脚长与跖趾围的关系,也就是说,在相同脚长的情况下,男性的跖趾围普遍大于女性,体现在鞋子上就是相同码数的男鞋会比女鞋宽松。


(图/《鞋楦设计教程》)

明明是男性的脚更大、男性的脚也更宽,网红导游却只是突出强调女性。并且,将健康的脚的尺寸与病态的脚的尺寸相提并论的方式,本身就是一种“病态”思维模式下的舆论导向


(“三寸金莲”鞋子与烟盒对比)


(“三寸金莲”鞋子与36码鞋子对比)

不论是美化缠足,还是指摘现代女性整形、化妆、脚大等等,根本的问题还在于女性身体的客体化。一些人,尤其是一些男性,认为他们拥有对女性身体的主导权,所以,即便化妆与整形不能相提并论,却也因为女性掌握了自己身体外观改造的主导权而令他们感到恐惧。

这个问题甚至可以追溯到“不缠足运动”上,尽管反对缠足是社会进步下历史的必然选择,但以部分男性为主导的“强国保种”口号下缠足妇女的自我感受依然是被忽略的。

为什么网红导游可以举出辜鸿铭的案例作为“美是相对”的注脚,因为缠足女性被视作“玩物”而获得了这些文人士大夫的赞美与喜爱。为什么不缠足运动中会有那么多来自女性的反对声音,因为她们在承受身体痛苦之后又开始遭受来自缠足陋习批判的责难,她们是缠足陋习的受害者,却也是缠足陋习的承载者

而在反缠足/放足的过程中,女性完全被客体化、工具化了,几乎没有人关注过作为与男人同样的“人”的需求,而只是被当作政治、军事与国家存亡的工具来利用。谁又关注她们本身的问题呢,比如婚姻问题,当时的女子如果不缠足,便很难找到婆家。甚至已结婚的妇女,如若放脚还会遭到丈夫的嫌贱。对于一个起于审美的风俗,而试图以政治强权终结,可谓头疼医脚的庸医疗法,因此放足之难可想而知。

——《缠足/放足:男性话语霸权运作的场域》

当男性认为缠足可以满足自己需求的时候,女性忍受痛苦去缠足,但当男性开始觉得天足是进步标志的时候,粗暴地放足政策使缠足女性又要遭受二度痛苦去放足,以成为男性标榜进步的标记物,女性的自我意识始终是被忽略的。

我曾经以为,“不缠足”作为晚清到民国间在中国进行得最为彻底、最为成功的社会改革行动,至少在历史定论上是难以被翻案的,却没想到年年有人想复辟,年年有人在洗白,难不成裹小脚真的魅力大到了这个地步吗?其实真正迷人不是畸形的脚、病态的美,而是话语霸权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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