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其实并不尽然。突破临界便有了“初”,而“初”一定会老去,会成为束缚,会成为临界需要挣脱的茧,会成为“终”。无不有终,只是那“终”可能已经背离“初”。如果没有终,没有慈悲的临界,会令人多么无助。
玻璃烧杯里的水珠,正沿着杯壁向上攀爬。白炽灯管下,我数着温度计里猩红的水银柱,98、99、100——就在那一刻,水突然挣脱了透明的躯壳,化作千万枚跃动的浑蒙的珍珠。那些在液体与气体之间徘徊了许久的水分子,在临界点瞬间挣脱引力的锁链,变成轻盈的蒸汽奔向天穹。
记得祖母临终前的那夜,点滴渐渐迟缓,终于不再滴落。她忽然睁开混沌的双眼,枯枝般的手指攥紧我的手腕,仿佛要抓住顺流而下的船舷。当心电监护仪的波线拉直成“地平线”时,我知道她的生命已经落到了另一个地方。我听见整座老宅的木梁都在发出细微的崩裂声,像冰河解冻时裂开的纹路。所有的沉重,所有的疼痛,所有的损坏,都在那一刻刷新。她轻盈了,如婴儿一般新。
春天最让我着迷的是玉兰花。它们会在某个寒意料峭的清晨,突然抖落所有矜持。昨夜还是毛茸茸的灰褐色花苞,天明时已齐齐绽开,如千万只栖息的白鸽。这种决绝的美总让人心惊,仿佛枝头积蓄了整个冬天的月光雪光都在此刻迸发。植物学家说花萼中某种酶会在临界温度下激活,可我相信是春风融化了凝固在花苞里的时间,生命之河解冻,哗哗声唤醒了沿途的村庄。
一位火山观测员指着半山腰的蒸汽告诉我:“在这里,岩浆房每膨胀一毫米,地表压力就增加十兆帕。”于是,顿悟那些沉默的活火山何以令人敬畏——它们把临界点随身携带,胸膛里沸腾着随时可能决堤的赤红河流,就像决绝的勇士,就像谭嗣同,就像文天祥。
记得儿时梅雨季的午后,整条青石巷都泡在潮湿里。裁缝铺的老板娘总在此时摔打卷尺,老邮差对着霉斑点点的信件咒骂。直到某个时刻,积雨云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万千银箭射穿闷热的帷帐。雨帘里有人闯入,仰头迎接打破临界的清凉。临街的窗棂次第推开,伸出迎接天水的搪瓷盆。
超导材料在临界温度下会突然失去电阻,像脱掉铠甲的人纵身跃入电流的海洋。让我想起敦煌壁画里那些褪去衣裳的飞天,在某个不可言说的瞬间,挣脱重力的经幡,向虚空飘去。或许所有升华都需要精确的临界值。
冰川深处也藏着一种临界。科考队员说古冰芯气泡中封存着古代大气的样本。当钻头触及某个深度时,那些被囚禁的古老空气会突然爆裂,发出类似呜咽的声响。原来连时间都有临界点,记忆在重压之下终会呐喊出声。
一冬无雪。气象台的云图显示,西伯利亚寒流至今没有到达,太平洋暖湿气团一直在天空流浪。雪遥遥无期,而春天已经到来。雪是冷暖临界的和解书,是水汽在零度临界点上写就的情诗,我虽然喜欢,却不想在春天迎接它。那么多花苞,都已在生命的临界点。祝福所有的开放都顺利,祝福所有泅渡的生命都平安。因为,那么多努力,那么多汗水和泪水,那么多期待,那么多新生,那么多生命的诉求,都渴望啄破临界的蛋壳,来到这灿烂的人间,爱一场,走到生命临界处,又潇洒飞升而去,如水化汽,如虚凝实。
原标题:《如果没有终,没有慈悲的临界,会令人多么无助》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黄玮 图片来源:新华社
来源:作者:董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