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6月20日,在大雪塘海拔3000米的位置,阿杜和同伴终于要开始执行繁殖鸟类调查的任务。
大雪塘位于成都郊区,主峰是成都的最高峰。这里位于大熊猫国家公园内,地势艰险,人迹罕至。他们花了两天时间才抵达,进行调查的这一天,天刚好起了大雾。
接下来的一天里,他们背着睡袋,沿着没怎么修缮的山路爬升了一千米。每走约300米,他们就得停下来,记录接下来12分钟里、半径500米范围内所有看到和听到的鸟类——但周围都是大雾,他们往往只闻其声,不见其鸟。
正在进行调查的阿杜|阿杜
这不是普通的观鸟,阿杜参与的是一项公民科学项目:繁殖鸟类调查。这项调查在成都进行了两年,今年开始在全国范围内开展;如果顺利,还将每年持续下去。而且,如此大规模的调查,可能还需要正在看文章的你一起参与。
这是什么调查?为什么需要年复一年地做下去?
在中国进行鸟口普查
“现在的鸟是变多了还是变少了?”
成都大熊猫繁育研究基地副研究员阙品甲说,他常常被同行和鸟类爱好者问起这个问题——看起来简单,要回答却很难。
我国幅员辽阔,已知的鸟类有约一千五百种,要做大范围的普查不容易;哪怕只是讨论一个城市、一种鸟,也很难找到长期的系统性监测数据。主观认知的印象则不一定准确。例如禾花雀,大家过去总觉得它们铺天盖地、随处可见,一直到其数量下降了九成,人们才意识到禾花雀已经种群崩溃,极度濒危。
黄胸鹀,俗称“禾花雀”|Madina Arystanova / Wikimedia Commons
如果,我们能在中国对鸟类的数量进行长期的、持续性的监测,或许就能避免禾花雀式的悲剧,也能回答“这里有什么鸟,有多少鸟”、“鸟变多还是变少了”、“环境变好还是变坏了”等等问题。
于是,阙品甲和与中山大学鸟类学教授刘阳一起牵头,于今年三月正式启动了中国繁殖鸟类调查(China Breeding Bird Survey,CBBS)。
他们计划在城市里进行“鸟口普查”:以10公里×10公里或5公里x5公里的网格,将城市划分为多个调查样区;每个样区内设置10~15个调查样点,调查人员需要记录在样点看到、听到的所有野生鸟类。
成都调查时的样区和样点设置|CBBS
这样的调查,会在每年的鸟类繁殖高峰期进行一次。选择繁殖期,是因为大部分鸟类在繁殖期都会占区营巢,活动范围比非繁殖期更固定。在此时展开调查,可以得到更加准确的数据。
这种调查所记录到的鸟类,大部分都是生活中的常见鸟。与我们熟悉的许多保护项目不同,CBBS所关注的并不是珍稀濒危物种,而是以常见鸟类为主。这些常见鸟有不可小觑的生态意义:
一方面,我们往往更关注珍稀濒危物种,而忽略了常见物种——却也是这种忽略,让我们过去错失了禾花雀的保护时机。用阙品甲的话来说,常见鸟“虽然常见,但也需要被看见”,CBBS正为它们提供了一个被关注的机会。
另一方面,常见鸟也更能反映生态环境的变化趋势。相比于濒危鸟类,常见鸟的种群动态更容易受到环境变化的影响,通过对常见鸟类的监测,我们更能知道生物多样性和生态系统的整体情况。
做一项长期的调查
除了关注常见鸟,CBBS更重要的一点是时间尺度。阙品甲希望,这个项目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做到数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
这并非天马行空的设想,在北美,类似的调查已经持续了半个多世纪。
上世纪60年代,鸟类学家钱德勒·罗宾斯(Chandler Robbins)正在研究DDT等杀虫剂对鸟类的影响。公众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于是他想到,可以开展一项大规模的调查,了解鸟类的种群变化,从而评估杀虫剂的影响。
1966年,他从观鸟网络中招募调查员,在密西西比河东部进行了600次鸟类调查。北美繁殖鸟类调查很快扩展到了美国各州,加拿大也迅速加入。
半个多世纪过去,调查仍在继续,目前美国和加拿大有约3700条活跃的繁殖鸟类调查路线。虽然密度不一,但这些路线结成巨大的路网,覆盖了北美的大部分地区。欧洲地区随后也仿照北美,开展了他们的繁殖鸟类调查。
2019年,基于北美繁殖鸟类调查及其他监测项目的数据,科学家发现,过去50年里,北美地区的鸟类减少了约32亿只,占总数的29%;而且,不论是迁徙性鸟类、鸣禽、水鸟,还是常见如麻雀,都经历着不同程度的数量下降。另外,美国和加拿大在评估濒危物种、制定保护法规、规划保护区域、评估保护行动时,对不少鸟类物种的评估都参考了繁殖鸟类调查的数据。
从观鸟爱好者到公民科学家
早在几年前,阙品甲和刘阳就曾讨论过在中国开展繁殖鸟类调查的可行性。但直到2023年,阙品甲才在成都开始了国内的第一次调查试点。
为什么现在有了开展调查的时机?阙品甲的答案是:这几年国内的观鸟爱好者增加了。
不管是北美、欧洲还是中国的繁殖鸟类调查,它们都是公民科学项目。这是一种公众参与的科学研究,科学家通常会招募非职业的爱好者和志愿者,一起完成数据收集、分析等科研活动。
根据《2023年中国内地观鸟爱好者和观鸟组织本底调查报告》,国内约有34万观鸟爱好者,且数量持续增加。成都近几年开展了如迁徙猛禽监测、越冬水鸟调查等公民科学活动,当地的观鸟人也熟悉了这类公共科学研究——满足观鸟爱好的同时,还能帮科学家收集数据。
观鸟爱好者是繁殖鸟类调查的群众基础|陈霖
正是这些公民科学家,一起完成了庞大繁杂的调查工作。去年,成都的繁殖鸟类调查总共有71个调查样区、586个调查样点,面积共计6204平方公里,占成都市总面积的43%,覆盖海拔397米到4204米。繁殖鸟类调查不仅记录到了林沙锥等成都市的新物种,还发现了成都鸟类的分布规律:郊区有着更高的鸟类物种多样性,但城区鸟类的数量和密度则更高。
不过,调查工作与平时娱乐性质的观鸟不太一样。
繁殖鸟类调查本质上是一项科研活动,需要严谨和规范。参与调查的公民科学家,不仅需要严格按照设定的路线和时长进行调查,还得遵循鸟的作息时间——他们得在日出前半小时就到达监测地点,开始4小时左右的工作,这样才能记录到最准确的数据。
日出前开始工作,可以看到跟平时不一样的成都|周鹤潼
在监测中,很多鸟类并不是靠眼睛看、靠相机拍,而是靠耳朵听,这不仅跟平时观鸟“加新”的体验不同,还要求调查员得熟悉当地常见鸟的鸣叫声。因此,在正式“上岗”前,公民科学家们还需要接受多次培训和考核。
属于自己的那一刻
但参与了两年调查的阿杜告诉我们,听音辨鸟没那么难——实在遇到不认识的鸟鸣,还可以用手机录下来,求助鸟类识别软件和工作组。
在他的调查经历中,最有挑战性的,是成都当地复杂的地形。
去年,阿杜选择了“成都第一峰”大雪塘。调查样区为海拔3000~4000米的区域,地处大熊猫国家公园的禁区里,不仅需要巡护员的协助才能进入,还得先花上一天时间进山,再花一天时间爬到调查起点。山上连手机信号都没有,路也不好走,只有经验丰富的户外爱好者才能胜任。恰好,阿杜同时拥有登山和观鸟两项技能——他爬了20多年的山,也是在户外活动中爱上了观鸟。于是,他拉上了同为登山爱好者的朋友,一起上了大雪塘。
调查当天起了大雾,能见度低,很多鸟都听得见但看不到。他们只能一边背着睡袋,沿着原始的山路爬升,一边在大雾中听音辨鸟。后来,一阵风把雾吹散,眼前的景色突然清晰起来,阿杜才发现,不远处山顶的悬崖上就站着几只绿尾虹雉!
大雾散去,看到了绿尾虹雉|阿杜
绿尾虹雉被誉为“高山上的彩虹”,是我国的特有种、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虽然知道它们在四川的高山草甸上有分布,但亲眼得见并非易事。这种拨云见日的体验,或许正是山林野外与飞羽生灵的馈赠,这也是阿杜在调查中最惊喜的时刻之一。
不同于阿杜有着丰富的登山和观鸟经验,同样参与了成都调查的周鹤潼当时却是一个观鸟小白。
当时的她还在念初三,几乎没有观鸟经验,只是机缘巧合被拉来当记录员。在每个样区的调查中,至少都需要一名调查员和一名记录员的相互配合:阿杜就是调查员,负责鸟类的观察和识别;记录员则负责记录、计时、拍生境照和记录观测轨迹,可以不参与找鸟和识别,因此观鸟经验不多也能胜任。
当记录员的时候|周鹤潼
她一连做了四个样区的记录员,在调查中走过的路,改变了小小的她对自然的幻想——原来自然不全是鸟语花香的美好或飞禽走兽的奇观,原来那些杂草丛生的荒野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原来不起眼的乡间小路也可以是动物的一种生境。
最后一次调查时,调查员去洗手间前,将一部调校好的望远镜扔给鹤潼,让她数视野中的白鹭。她拿过望远镜——清晨的太阳光洒在岷江上,亮闪闪的,繁殖期的白鹭扬着仙气蓬蓬的繁殖羽,翅膀在江水上啪嗒啪嗒地打着。她后来才知道,白鹭这是在抓鱼。
这一刻的画面,透过略带冷光滤镜的望远镜,直接让她爱上了观鸟。
一起来数鸟
今年,阿杜和鹤潼都将继续参与成都的监测工作,而其他城市的朋友也有机会参与当地的调查!
作为全国调查的第一年,CBBS今年调查的城市包括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成都——但这仅仅是个开始,在CBBS三月初正式启动之后,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城市找到工作组,希望之后可以加入。另外,考虑到城市人口更多、观鸟爱好者更集中,CBBS采取的是从城市开始、向周边辐射的策略,希望最终可以覆盖到国内尽可能多的地区。
对于一个可能持续数十年甚至更久的调查项目,为了保证数据的可比较性,现在的调查方案将一直延续下去。因此,工作组也在欧美的经验之上,优化了一套更先进、更适合国内的调查方案。
CBBS的调查路线以步行为主要的交通方式,更符合国内的情况,也能覆盖到更多地区|CBBS
阙品甲告诉我们,如果中国繁殖鸟类调查可以按计划开展,并长期持续做下去,它将成为一种非常有用的工具——不管是政府组织还是保护机构,都可以以这份全面的、长期的鸟类数据为基础,判断保护资源应该往何处倾斜,从而制定出针对性的保护策略。
他们也计划将CBBS的监测数据公开,不管是科研工作者、民间保护组织还是广大鸟友,都可以获取这些数据,为自己所关心的问题找到答案。
当然,要实现以上的宏愿,最重要的,是繁殖鸟类调查可以一直持续下去。“这份工作最重要的意义就是长期持续性。只有做长期持续的监测,才能了解哪些鸟在变多,哪些鸟在变少。”
这场漫长的征途,从今年正式开始。
作者:麦麦
编辑:黄线狭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