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老妪,再次站在近五十年未曾见到的故土上,热泪盈眶。她的银发如池塘边的芦苇随风飘着,她斜挎一个自己缝的布包。

她已经在南方漂泊了五十年,五十年受尽了苦难和侮辱,看透了世间冷暖与人情世故。她的心脏早在六岁被人贩子拐卖到南方时就已经扭曲,破碎。她时常想:钱才是最重要的东西啊!

那是一个夏夜,群星璀璨,一轮弯月隐蔽在云层后,那时的她还是一个小姑娘。她依偎在哥哥的怀里,听着哥哥给她唱的摇篮曲,慢慢闭上眼,风儿乍起,农村的夏夜很美。突然,周遭的一切声音静止了,仿佛时间都静止了。她感受不到了哥哥的温柔,取而代之的是粗鲁——有人用力地抓住她的胳膊不断向外拽她的身体。她听到了哥哥的怒吼和哥哥的呻吟。她猛然睁开双眼借着星光哥哥已经倒了下去,只觉得一阵头痛就晕了过去。等再醒来,自己躺在一张舒服的豪华的床上,床边坐着一个漂亮的衣着华丽的女人正微笑着,温柔地看着她。一旁还站着一个男人,身穿西装,打着领带,看着这个小姑娘,眼中满是鄙夷。她被吓坏了,嗫声嗫气地问:“你们……你们是谁?我……我的哥哥呢?”

那女人张开胳膊,用着她听不懂的方言说了几句话,便要拥抱她。她放声大哭起来,身子向后掣,那女人见状一时不知所措,张开胳膊定格在半空。男人迅速地把她从床上揪了下来狠狠地朝她的脸上打了几巴掌,她哭得更厉害了。女人连忙抱住她,眼中淌着热泪。男人指着女人咆哮起来,他们说的什么,她一点也听不懂。

她在这户人家里住了十三年,十三年里,她受尽了所谓的继父的毒打,懦弱的继母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挨打。十三年里,她只明白一个道理——只要自己有钱,也就可以不被欺负。十八岁那年,她偷偷跑出了这座如监狱一般的别墅。刚走出家门,一辆汽车迎面而来。等自己苏醒过来,自己毫发无伤地躺在一个阴暗潮湿的房间里,床边摆满了燃到一半的蜡烛。她刚要起身,一个老太太走了进来,蹲下去去捡地上的蜡烛。

她下意识地低声说: “我在哪?”

老人用着令她熟悉的声音说:“姑娘,不要怕。留下来做我的女儿吧。”

“你是谁?”

“你已经死于车祸。是我用我的将死的女儿的性命将你从鬼门关换回,如今你的魂魄已然进入了我女儿的身体,你已经昏迷了三天。快,我的女儿,叫声妈妈吧!”老人抬起头,已是满眼噙泪。

这个老人是个神婆,在此后的二十几年里她教会了她很多东西。在老人死后,她继承了老人的衣钵。她靠着自己学来的东西在当地名声大噪,却愈发的贪财,漫天要价。可找她办事的人仍然很多。

如今,她凭着记忆和他人的指路来到了儿时的村庄面前,满是感伤,流出了苦涩的眼泪。

村口有几个孩童正在嬉戏,都没有注意到一个老婆婆来到自己身边。老人俯下身子,问:“孩子们,告诉婆婆,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啊?”

一个舔着棒棒糖的小胖子举起左手,高声叫道:“我知道!我知道!叫万福庄!”老人先是一怔,而后平静下来。

“对,孩子,告诉婆婆,村子里有没有一个叫刘青梁的人。”

几个孩子低头思索着,忽然那个小胖子又举起左手高喊道:“我知道!我知道!婆婆,就沿着这条路一直走,第一条胡同里的左边第三家就是。”老人点点头,佝偻着身子,快步向前走去。

老人走到小胖子说的那户人家门口,大门紧闭,老人壮起胆子敲了敲门。听见有人应声,过会门就开了,一个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的少年。

“老人家,您有事吗?”那少年问道。

“我问一下,孩子,这是刘青梁的家吗?”

“是。刘青梁是我爷爷。”

“什么?你爷爷?”

老人抓住少年的胳膊,仔细地端详着他,止不住地啧啧称赞。

“越看越像!孩子,快!你爷爷还好吗?”

这少年挣脱开老人枯枝一般的手,扭头喊去:“爷爷,有人找!”

老人的眼睛始终盯着正对面的堂屋。闻声出来一个老汉,又高又瘦,很是精神,只是额头上有道显眼的疤。老汉走到近前,忙问道:“老妹妹,你是?”

老人上前一把抓住老汉的胳膊,热泪横流,“哥哥,是我啊!你妹妹豫花啊!”

“什么!”老汉怎么会相信眼前的这个迟暮的老人会是自己失踪五十年的妹妹!

老人坐在院子里梧桐树下,这棵树是自己的父亲栽下的,五十年过去了,树还在,栽树的人却早就不在了。老人想起自己不在的日子里,哥哥是何等的懊恼和悔恨,哥哥头上的疤就是五十年前和人贩子搏斗留下的。那时的哥哥还没有结婚,如今孙子都这么大了。感慨时光飞逝,感慨自己命运多舛,不自觉地流下了眼泪。

少年抱着几本书从外面回来了,微笑着,“姑奶,这几日住的还习惯吗?”

老人也微笑着看着他,“多好的孩子啊!习惯!一切都好!”

少年笑着回答:“那就好。”

此时的天格外明媚。

老人望着这干净的院落,心生温暖。若是颠沛流离数十载,最后能落叶归根,也是好的。

“对了,你爷爷呢?我见他一大早就出去了。”

“我爷爷去田里了。他说明天惊蛰,看看田地里有没有老鼠洞。”

对啊,明天又是惊蛰了。老人心想。

到了吃晚饭时候,三口人坐在一起。老人问少年,“你的父母过年也没回来吗?”

“没有。”

老汉接嘴道:“从来没对我们说过在外边做的什么工作,头两年刚出去的时候还知道给家里人寄钱,现在也不寄钱了。万幸咱家骁龙争气,听话,你看隔壁老李,他的孙子整日闹事打架,家里人到处给人家赔钱赔不是。”说完,骄傲地看了一眼少年。老人点点头,微笑着看着少年。

“这孩子真的不错。对了,哥哥,明天是惊蛰,我可能要出趟远门。”老人说罢,一片沉默。少年和老汉呆呆地望着老人。

“这……妹妹,你刚回来就要走吗?”老汉紧握老人的手,眼中满是不舍。

“不是的,不是的。哥哥,这么些年来我闯荡出了一些名堂,有些事情需要我处理。我不走!”老人将手放在老汉的手上,轻轻抚摸着。

“妹妹,你自己走我也不放心。要不,让骁龙跟着你?”

老人听到此处,瞬间两眼放光,急忙点头。“太好了,哥哥!”扭头看向少年,“骁龙,你愿意明天跟姑奶出去一趟吗?姑奶教你一些东西!”

少年放下筷子,微笑着说:“只要姑奶愿意,我没问题。”

“好好好!吃饭!吃饭!”

半夜,就听见屋外风声很大,呼呼地吹着。天空中雷声滚滚,时不时的闪电照亮了房间。雨声接踵而至,听声音,下得很大。雷声和雨声混杂在一起,似有龙吟虎啸。老人从床上起来,望向窗外,心中忐忑不安。

夜,变得漫长。

等天亮时分,雨小了些,风止了,雷声不绝于耳。

早饭时,老人对老汉说:“哥哥,今天我不出去了。就是,你能不能出去一天,这一天不要回家?”

“怎……怎么了?”

“哥哥,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往年惊蛰我都出去办事,就是打小人,咱们这里没有,就南方有。本来今天我打算出去去见一个老朋友,也是南方来的,他有事,要我今天去帮他打小人,可人家今天要来咱们家,你得出去一天,我好招待人家。对了,我要骁龙给我帮忙。”

爷孙二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你说的什么我也不懂,总之,我出去就是了。今天我就去找村西的老王打牌。”

早饭后,少年收拾碗筷,老人抽起了烟。老汉披上蓑衣戴上斗笠,临走时嘱咐少年听老人的话。老汉走后,少年满怀期待地看着老人,问道:“姑奶,今天我们要做什么啊?那个客人跟您一样厉害吗?”

老人哈哈大笑,“傻小子,我只要钱,哪里管其他的。”

少年的眼中有了一丝失落。“那,我需要做些什么?”

“哈哈。孩子,我要把打小人教给你。”

老人从房间里拿出了自己亲手缝的布包,从里面掏出一沓白纸来,每张白纸上都画着一个身穿古装的人,有男有女。又拿出一些用黄纸裁剪的纸老虎。

少年安静地坐在老人一边,这些东西似乎都在重击他的大脑和心脏。

为什么会有打小人的习俗呢?

惊蛰,惊蛰,惊蛰伏之万物,也难免扰动一些邪祟之物。所谓小人,就是可能会害你的人或你讨厌的人。而古代,要在惊蛰这天祭白虎,白虎乃杀伐之神,煞气最重。平常若是有人说你命犯白虎,就说明你身边有小人的存在。而在惊蛰这天,借白虎之神威,驱散小人之戾气,就是打小人。而那个小人在被打后,轻则霉运加身,重则家破人亡。但是打小人的神婆也容易被反噬,若是打了大富大贵命不该绝之人,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的。

老人拿着一支笔,又取出一张纸人,在上面写着什么。写罢,将自己脚上的布鞋脱了下来,将自己右脚的那只给了少年,又将左脚的那只丢入自己的房间。

“孩子,纸人和这只鞋放好,一会儿你躲入你的房间,我不叫你出来你千万不要出来。”

少年点点头,便离开了。

雨下得更大了。

老人在自己的房间里,点上了几炷香。又到厨房里,把前几天买来的猪肉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又把这些小块的猪肉放入纸老虎的嘴里。恭恭敬敬地下跪叩头,老人站起身,走出房间,坐在堂屋正厅里,望向紧闭的大门,表情肃穆,又异常的平静。

时间又被放慢了。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了进来,老人站起身侧着耳朵仔细从雨声中分辨,是的,没错,是有人在敲门。屋外的天阴沉下来,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将老人消瘦孤独的影子照映在身后的墙壁上。雷声滚滚,掩过了敲门声。老人双手紧扪心口,缓慢移动着脚步,穿过雨下得正紧的院落,打开门,瞬间长舒一口气,又挺直了腰板。

门口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看年纪不过二十几岁,还提着一个手提包。

老太太扭身就快步往堂屋走,男人关上大门紧跟其后。进入堂屋正厅,老人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抽着烟。轻蔑地对站在面前的年轻人说:“东西带来了吗?”

男人蹲在地上,将手提包打开,里面全是崭新的钞票。老人站起身,眼睛里发出明亮的光,老人揉了揉眼睛,开心地笑着。屋外的雨声仿佛小了点。

男人抬起头,用着恳求而平静的语气说道:“老太太,今天惊蛰,求求你放过我。钱给你准备好了。”

老人高声大笑起来,“你的爷爷欺负了我十几年,我与他空有一场父女之情,若不是他,我哪里会用得着一个将死之人的骨肉?我与他一天二里仇,三江四海恨!”

男人听到这句话,便跪下不断叩首,略带哭腔的恳求道:“老太太您行行好!我爷爷奶奶早就去世了,他们怎么死的你心里最清楚不过了!你大仇得报为何又抓住我们不放?”

“我就是要他断子绝孙!”老人的眼中燃起怒火,她原本慈祥的面容在闪电和雷声中扭曲。

“你……你这又是何必呢?你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吧!钱,钱我都准备好了。”

老人眼中的火焰被雨水浇熄,眼睛始终盯着男人的手提包。老人慢慢蹲了下去,将手中的烟丢在一旁,打开手提包,一直看着里面的钞票。

“唉!算了吧!谁和钱有仇呢?呵呵呵……”老人笑着。“起来吧。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面子上,就饶了你。哈哈……”老人站起身,把手提包抱在怀里。

男人站起身,拍拍腿上的土。“老太太,多谢了。”男人拭了拭眼边的泪,起身扭头就走。老太太轻蔑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男人站在门口,刚要开门,扭头望向老人。“老太太,奉劝你一句,不要赶尽杀绝。”

“哼,真是啰嗦!快滚!”

男人转过身正对着堂屋,正对着老人。一道闪电划过天空。老人望着男人的脸,他怎么这么越看越像他的爷爷,那个欺辱自己的继父。

老人有些慌张,丢下手提包,往少年房间跑去。用力敲打着少年的房门,一直没有人开门。男人已走进堂屋,跪在堂屋门口,一手摁着一张纸人,一手握着布鞋不断用力拍打着纸人,口中还念念有词。老人的心脏快速的跳动着,光着的脚趾甲已经开裂,流出了鲜血。老人疯狂的撞门,老人撞击声和男人用布鞋拍打声与雷声雨声混杂在一起,一片嘈杂。

老人将门撞开后,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少年悬死在房梁,手里还攥着纸人和布鞋。

老人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倒了下去。

男人还在用力拍打着纸人,眼含热泪。

雨下得更大了。

男人望着老人的尸体,手里攥着已被拍烂的纸人,轻念道:“惊蛰雨纷纷,黄泉有断魂。”

随后,男人发出怪异的笑声,此时,雷声正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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