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9日,基民盟候任总理默茨在柏林举行新闻发布会,介绍联合执政协议。
文丨胡毓堃
编辑丨漆菲
经过一个半月的谈判,德国基民盟/基社盟(合称“联盟党”)和社民党就组阁协议达成一致。
当地时间4月9日,两党在柏林举行新闻发布会,公布了一份联合执政协议。基民盟候任总理弗里德里希·默茨信心满满,称该协议给德国、欧盟和特朗普都传递了重要信号,其计划将“带领我们的国家重返最前列”。
协议内容包括政府部门分配和政策目标,显然是两大党彼此妥协的成果,体现了它们对当前德国民众主要关切的回应。此时经济增长、美国关税威胁、俄乌战争与地区安全成为“老大难”,极右翼德国选择党的民调支持率更是在最近首次跃居第一。传统两党的第五个“大联合政府”,注定面临史无前例的压力和挑战。
执政协议体现“妥协的艺术”
“德国正在迎来一个强大而有效的政府,这关系重大。”宣布联合执政协议时,默茨如此说道。这是联盟党和社民党自二战结束以来第五次组建“大联合政府”(Große Koalition),也是过去20年间两大党的第四次联合执政。
或许是有了足够丰富的合作经验,加上两个大党都不希望看到崛起的极右翼选择党趁虚而入,双方在选举结束后45天就达成协议,结束了德国政坛的不确定性。联合执政需在人事、政策、财政安排上达成共识,向来都非易事,而这份名为“为了德国的责任”、共146页的执政协议,充分体现了两党“妥协的艺术”。
在经济与财政政策上,执政联盟一方面要推动减税计划,自2028年起逐步减免企业税,削减中低收入者税收,把电力税降至“欧洲最低水平”,对能源密集企业实施工业电价;另一方面提出未来10年高达5000亿欧元的大规模投资计划,以刺激基础设施(尤其是交通和数字产业)、绿色能源转型、公共卫生和教育等事业的复兴。
这一系列经济组合拳既体现了保守派联盟党亲商界、主导数字化转型的理念,又照顾了中左翼社民党支持中低收入群体、发展绿色经济的诉求。社会政策也进一步纳入政纲——最低时薪从12欧元提升至15欧元,每年新建40万房屋(10万为政府补贴房),保证养老金平均覆盖率不低于48%、2035年之前不提高退休年龄。
为了同时满足两党的经济政策,联盟党放弃了其传统的稳健财政政策,同意与社民党合作修改基本法、改革“债务刹车”(Schuldenbremse),为基础设施和国防巨额投资提供财源保障。
执政协议的第二大重点无疑是移民政策,对此社民党完全朝着联盟党的强硬政策靠拢。该协议提出以严控非法移民为目标的一系列措施,例如扩大“安全来源国”名单,加快遣返未获批准的庇护申请者,限制家庭团聚类别的移民,加强边境管控。同时针对合法移民,协议推出“技术工签”,以为关键产业吸纳国际人才。
◆执政协议重点突出了更强硬的移民政策,包括加强边境管控,遏制非法移民等。
作为另一重点,外交和国防政策同样是两党共识的产物。团结欧盟,平衡跨大西洋与大国外交,为乌克兰提供军事、人道主义、重建援助,向来是德国建制派政党的共识。在美国对俄乌政策充满变数的当下,执政联盟决定对标北约标准、提升国防预算至国内生产总值(GDP)占比2%,并加大网络安全投入、成立新的网络防务指挥部。执政联盟也同意在联邦总理府设立国家安全委员会,协调综合安全政策问题,对局势进行联合评估。
社民党联合党主席拉斯·克林贝尔说,世界秩序重组是联盟谈判过程中一个贯穿全程的主题,“并非要改变一切,而是就对的事做出改变,并且调整螺丝”。
随着上述三大重点领域的政策目标在双方协商中落地,相应的政府部门人事安排亦在意料之中:基民盟掌控外交部、经济事务、能源部等六个部门以及总理府;社民党掌控财政部、国防部等七个部门;基社盟掌控内政部等三个部门。默茨有望5月出任总理,克林贝尔担任副总理兼财政部长。
如此人事安排,既契合了基民盟亲商界、社民党重公共事务与绿能、基社盟关切社会保守的政策取向,还尽力平衡了权力分配——最重要的“六大部”(财政部、内政部、国防部、经济事务部、外交部、劳工部),联盟党和社民党各占一半。
这番竭力达成的妥协成果,一经出炉却备受争议,默茨更是成了“食言”的代名词:他在竞选期间对移民问题态度强硬,几乎贴近德国选择党,如今的移民政策却被后者批评为“屈服于社民党”;他曾信誓旦旦称“不可能改革债务刹车”,几天后便在松绑债务的问题上与社民党达成一致。
反观社民党,其领导的上届政府施政不力,在今年的联邦议院选举中创造出百年来的最差成绩,却因为议会政党格局成为联盟党唯一能联手的组阁伙伴,反而再度获得权力。可在选民和部分基层党员看来,该党为了获得权力,既没有认真总结败选经验、做出必要改变,还在国防、亲商界、移民等问题上向联盟党靠拢,俨然失去了党魂、沦落成追求权力的机器。
当备受指责的败选责任人克林贝尔没有引咎辞职,反而为赢得高位而沾沾自喜时,民意的流失仍在继续。就在两大党公布联合执政协议的同一天,民调机构益普索(Ipsos)公布的最新民调给予它们残酷的回应:德国选择党以25%的支持率反超联盟党(24%),首次跃居第一;社民党依旧原地踏步(15%)。
◆益普索(Ipsos)的最新民调显示,德国选择党以25%的支持率反超联盟党跃居第一。
德国选择党联合党主席爱丽丝·魏德尔认为,鉴于联盟党和社民党之间达成执政协议,这一民调结果“并非偶然”。“在新政府尚未宣誓就职前,出现如此剧烈的支持率崩塌,在我们国家尚属首次。”她直言,该民调结果说明其所在政党“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并承诺说:“我向你们保证:下一届我们将在政府中执政。”
默茨在柏林介绍联合执政协议时称,如果人们感受到政治中间力量不仅能指出问题,还能解决问题,极端主义势力将失去生存土壤。作为候任总理,他对政府前景保持乐观。但在“复兴德国”之前,史上最脆弱的“大联合政府”(联邦议院议席刚过52%)首先要解决的或许是如何遏制持续下滑的民意支持率。
“两线夹击”之下挑战巨大
结合执政协议的内容重点,可见两大党希望能回应德国民众当前的关切:政治极化与碎片化的环境急需稳定有为的政府;经济停滞、通货膨胀、住房紧张、难民问题亟待解决;特朗普关税大棒和俄乌战事持续冲击地缘形势的稳定性……对内保增长、遏制民粹,对外团结欧洲、平衡美国、应对贸易和安全挑战,这些重任落在了默茨和新政府的肩上。
俄罗斯与特朗普政府的东西方“两线夹击”,是默茨和联合政府当前最直接的外部挑战。默茨在新闻发布会回答德国之声记者提问时,特意说了一句英语:“给特朗普的关键信息是,德国已经重回正轨。”随后他承诺将加强国防开支,并希望恢复经济竞争力。
所谓加强国防开支,针对的是特朗普长期抨击欧洲在防务问题上“搭便车”“不履行开支义务”,同时重申德国在援乌抗俄问题上的承诺。恢复经济竞争力,同样是在贸易问题上回应特朗普,后者针对欧盟打出了一套“跌宕起伏”的关税组合拳。
默茨曾在选后表示,特朗普已经表明“美国对欧洲的命运漠不关心”,因此他的优先事项是“尽快加强欧洲”、从而逐步实现“真正的独立于美国”。从执政协议中的经济政策来看,默茨政府应对特朗普关税的主要手段是“以我为主”,通过刺激增长的措施(加强财政投资、降低企业税)的方式强化德国产业竞争力,并让欧洲“也能依靠德国”。
但不可否认的是,德国的机械、汽车、化工等产业高度依赖出口。在特朗普为欧盟按下关税暂停键的90天内,德国能否在美欧关税协商、谈判中发挥欧盟领头羊的作用,关系到德国产业和经济复苏的前景。
◆特朗普已对进口汽车和汽车零部件征收25%的关税,德国汽车行业面临巨大挑战。
按照最新预测,德国财政赤字将从2024年的2.6%上升至2027年的4.5%,公共债务占到GDP的比例超过60%,这让不少商界人士对联合执政协议宽泛模糊的内容持怀疑态度。默茨接下来如何执行经济政策,每一步都至关重要。
俄乌战事同样是对德国“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问题。早在2022年2月,时任总理朔尔茨便宣布了国家优先事项的转变,即“时代转折”(Zeitenwende)。他承诺将投入1000亿欧元的巨额资金来增强国防,并遏制“像普京这样的好战者”。
◆2022年2月24日,时任德国总理朔尔茨发表关于“时代转折”的演讲。
德国是对乌援助最多的欧洲国家,2022年1月底至2024年底累计援助约合181亿美元,仅次于美国。默茨不仅承诺会继续支援乌克兰,还要提升国防开支、加强本国防务,甚至在北约或欧盟框架下派出地面部队赴乌维和。
除了特朗普对俄乌态度的外部因素,默茨援乌最主要的掣肘因素同样在国内:从心态上说,民众对看不到头却要持续买单的战争本就有着天然的厌倦;更不用说能源危机持续影响着民生——相比于战争爆发前,现在德国家庭的能源开支增长了31%,电价依旧高企、几乎与天然气持平。
◆德国一直是乌克兰在欧洲最大的支持者。
就眼前局势来看,新政府在突破重重困局之前,更可能的情况是让公共财政继续吃紧。严守财政纪律的自民党已经给联盟党和社民党的联合政府送上了“债务组合”的绰号。
刚刚发布的联合执政协议中并未具体谈及对华政策,不过透过两大党的传统立场,可以窥见新政府的态度和方向。
联盟党长期要求重新评估德中关系,其在今年3月出台的一份立场草案中表示,“过去以经济合作促和平的方式没能产生想要的结果”,因此呼吁减少经济上的“对华依赖”,并在欧盟框架内达成对华统一策略。而执掌外交和经济部门的基民盟,预计在对华政策上有着更大话语权。
作为外界口中的“大西洋主义者”,默茨向来以对华强硬著称。2023年时任总理朔尔茨打算批准中企中远海运集团入股汉堡港口时,作为议会反对党领导人的默茨曾激烈反对。竞选期间,默茨亦多次呼吁商界在华谨慎投资,理由是“风险巨大”,在描绘对华政策时,他更将冷战思维表露无疑。
◆中远集团货船停靠在德国汉堡的港口集装箱码头卸货。
北京外国语大学区域与全球治理高等研究院教授崔洪建此前接受采访时指出,德国在经济方面将面临两难抉择,“自诩为经济自由主义者、需要保护德国商业利益的默茨将如何应对特朗普的巨额贸易关税,将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值得关注的事态发展”。
他进而分析道,传统上,德国在能源上依赖俄罗斯,在市场拓展上依赖中国,在安全保障上依赖美国。欧洲国家中,德国对这“三重依赖”的程度最深,这就导致德国处境尴尬,在处理与这些国际大国的关系时都面临着巨大挑战。
社民党在竞选纲领中提到“将以有力的对话”与中国打交道,但另一方面,社民党高度重视通过对华合作共同应对全球性挑战,如气候变化、裁军、核不扩散、债务危机等。加之在朔尔茨执政时期,在华有着大量投资的德国企业显著影响了他的对华政策。
◆朔尔茨执政时期,德国企业在华有着大量投资。来源:路透社
虽说执政联盟将所谓的“去风险化”和“降低依赖”作为对华政策的共识,但未来能否贯彻有待观察。选举期间的话术本就为吸引选民而服务,默茨在内政问题上已经“食言”就证明了这一点。基于德国眼下的困境,不少学者认为,默茨的对华政策将呈现出客观、理性、务实的整体基调。
在全球经济和地缘风险频发的情况下,谨慎恐怕是默茨政府最稳妥的选择。距离新一届联邦议院开幕、正式选举总理还有近一个月(5月5日)时间,执政联盟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从而应对史无前例的考验。(作者系国际政治专栏作家、中国翻译协会会员)
排版 / 李逸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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