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前夜的月光格外清亮,照得西厢房窗棂上的冰花通透如琉璃。我蹲在炕沿边给母亲铺被服,忽然听见竹篾发出细碎的爆裂声——她又在偷偷编笸箩了。

八十七岁的母亲坐在外屋地的小板凳上,枯枝般的手指捏着金丝藤条翻飞。那些暗褐色的枝条在她掌心跳跃,竟自动弯成规整的圆形,仿佛有双看不见的手在编织。案板上堆着新劈的篾片泛着琥珀光泽,细看还能瞧见叶片脉络间游走的银丝。

"娘,喝口水歇会儿吧。"我把搪瓷缸凑到她干裂的唇边。她突然剧烈颤抖起来,浑浊的眼珠泛起奇异的光:"云雾山的杜衡该开花了......"话音未落,手里的藤条应声而断,断面渗出淡紫色的汁液,在月光下凝成晶莹的珠子。

我心头猛地一紧。去年清明扫墓时,她在老宅后院埋了个陶罐,说是装着能治百病的仙丹。此刻那些神秘的珠子正顺着炕席缝隙滚落,在砖地上绽开一朵朵转瞬即逝的蓝花。

记忆突然闪回1998年的暴雨夜。那时母亲还能健步如飞,抱着竹篓在齐腰深的洪水里抢收晒场上的玉米。闪电劈落的瞬间,她布满皱纹的脸竟泛起少女般的红晕,对着滔滔河水唱起古老的采菇谣。第二天我们在芦苇丛发现七朵金灿灿的鸡枞菌,伞盖上还沾着她鬓角的银丝。

"小满你看,"她总爱指着院角那株歪脖子枣树絮叨,"这是用你出生时的脐带血浇灌的。"如今树皮皲裂处确实渗出暗红汁液,引来成群的七星瓢虫绕树盘旋。林业站的人来鉴定过,说这是世间罕见的赤玉枣,可切开果肉却是空的,只有一缕缕墨香萦绕。

暮色渐浓时,母亲忽然攥住我的手腕。她的指甲深深掐进皮肉,嘴里呢喃着听不懂的咒语。东墙根的狗尾草无风自动,穗子上凝结的露珠突然悬浮半空,折射出万千星辰般的微光。我想起县志里记载的传说:清末有位采药女能在掌心育出灵芝,后来进山后再没回来......

霜降当天的葬礼出现了奇观。送葬队伍走到老井旁时,棺材突然变得轻如鸿毛。八个抬棺人分明看见老母亲的白发在晨曦中化作纷扬的雪霰,落在枯黄的麦茬地里,顷刻间萌发出星星点点的绿芽。赶集回来的货郎发誓说,听见井底传来清脆的铃铛声,像是几十年前她出嫁那天系的铜项圈在作响。

守灵夜我清理遗物,在樟木箱底翻出个蓝布包裹。褪色的红纸上赫然写着"草木通灵谱",泛黄的宣纸上画满奇异图案:会流泪的紫云参、能预报地震的夜合欢、还有长着人脸的曼陀罗。最后一页夹着片风干的银杏叶,背面歪扭的字迹依稀可辨:"1943年秋,用三十斤榆钱换了半升麸皮,救活三条人命。"

启明星升起时,我把母亲的骨灰撒进了老井。井水忽然沸腾如煮,无数萤火虫托起她的银镯浮出水面,照亮水面漂浮的槐花瓣拼成的笑脸。第二天清晨,整个院子落满了淡粉色的雪——那是母亲手植的合欢树在一夜间开满了花,每片花瓣都蜷缩成婴儿握拳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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