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芙康
文坛“陕军”,如雷贯耳。我人生中有关陕西文学的最初印象,来自一位学长的启蒙。
初二时,结识了同校的一位高三学长。当时他已辍学,时而归校,聚众闲聊。此君自诩行吟诗人,穿戴潦草,却满腹文章,俨然风尘中的才子,出门远游,似成家常便饭。有一回,他着草鞋、携布伞,出达州、过安康,一步步走拢西安,就为拜见戈壁舟——戈老川人,“鲁艺”出身,曾任《延河》主编。
开始看《创业史》时,我十七岁。李劼人写川西坝子,读起来是熟稔的过瘾,可以推迟吃饭、睡觉;而柳青笔下的渭河平原,则别有一路生疏,是蓉城周边欠缺的硬朗、豪放。柳青常在情节叙述的句子里,组装上充满雄辩意味的字眼儿。比如,说男人欺负女人的动作,使用“毫不动摇地”“坚决果敢地”一类词,使得书写乡土题材的语言,平添了别致的诧异。
做了刊物编辑,好像对上了接头暗号,我与陕西作家过从甚密起来。最先接触的是文学评论家邢小利等人。有次在郑州办完事,坐火车去西安,在座位上捡到一份《西安晚报》,副刊上有篇文章,奚落文学评奖。文字俏皮,诙谐于无形,此位作者一看便是同道。到了西安,忙向邢小利打探“方英文”。经小利安排,第二日便见了面。来言去语间,见方某神色随和,便觉可交。他口头功夫超群,据说被誉为“段子大王”。后来喜欢他的作品,散文、随笔一流,评论亦了得。他读完一本畅销书,调皮撰文,说此书最大的贡献,无非是一条生活常识:“洗脸毛巾不可用到发硬。”我便摘出这句,作为其文章标题。
其实,方英文的小说更为出色,故事平中出奇,文字甚雅,大有直追贾平凹的气象。但他不及贾先生有名,缘由就在于批评者寡,缺乏敲打。而贾平凹每产一枚新蛋,便有人拥上去说圆道方。这种有效的广告,深谙其妙的写家少之又少。大多数写手听到逆耳之言,多易急眼,甚而投奔法院,击鼓鸣冤。我与贾平凹交情不深,然而获赠书法不止一幅,同桌吃饭不止一顿,便常为刊文指摘贾著而内疚,并多次咬牙,不再给老贾添堵。可惜(通常就怕这个“可惜”),一旦看到又有稿子对贾氏品头论足,便好奇而阅,并最终采用,不忍埋没这种捣乱文章。我惦念刊物版面的锐利,一边抱愧着,一边挣不脱见猎心喜的阴暗。可我不曾听到一次,老贾欲拜法庭叫屈。他曾有过自白,对批评“从不记恨,理解各人有各人的生存环境,各人有各人的思维方式”。老贾的心理涵养,老贾的恕道执念,令人想起各地先先后后为难报刊的作家——无论曾经如何得意,其最终的写作,均露颓相。他们恐惧“笔墨官司”,迷信不良讼棍,必然摧毁文学想象的能力。可见,对作家而言,兴讼是最不吉祥的举动。本以虚构为业,偏在文学界限内,陷入核对事实、纠缠证据,那必定会灰头土脸。之前某些“大号”写手的诉讼,都是让人扼腕的愚蠢。
顺便禀报看官,对贾平凹同志,我曾效劳的刊物,并非一味挑剔,真诚的奉承,从来就很慷慨。
回想当初,《废都》拿到了1997年度法国女评委文学奖的外国文学大奖。此奖意义非凡,从宏观看,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相对落了实,并非落了空;从微观说,中国男性作家,凭借着怜香惜玉的情怀,发散出东方汉子的柔韧,驯顺了西方的女性评委。我们的文坛骁将,在她们眼里,成了耀眼的星辰。小说大国法兰西,不久又传捷报,老贾入列《法国新观察》杂志“世界最杰出的十位作家”排行榜。
种种研讨、座次、获奖之类,地球这端那端的文坛,实质同样,皆为雅俗不一的游戏。尽管如此,刊物参与娱乐,堪属应有之义。我于是邀约邢小利撰写表扬稿。老弟慨然应允,并如期杀青。捧人的文字,其实并不好写,而小利妙笔里的真诚、激赏、得体,在字里行间流泻,让人感动。这说明,高雅的把戏,会自带魅力。我读完不忍延误,排进当时最近一期的杂志中。小利文章的标题,特别诗意——《〈废都〉获奖:上帝的微笑》。这个“上帝的微笑”,借用的,恰是平凹的原创,乃老贾祝贺陈忠实摘获茅奖时的祝词。陈忠实的小说好,贾平凹的好小说,运势亨通,都担得起上帝会心的微笑。一箭双雕,两全其美,是非常圆满的喜事。由此可见,惯常利剑出鞘的刊物,实为本性良善的精神茶楼。
我们编辑部有位高大姐,头一回去西安组稿,按我开列的名单,见到了路遥、陈忠实、贾平凹、京夫、邹志安等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上列诸位早已名扬华夏文坛,但他们待人的实诚,颇出意料,令高大姐心悦诚服。贾平凹本在住院,仍安排见面,邹志安还特地到饭馆进行款待。高大姐1965年大学毕业,自有她那一代看人行事的尺度。她很是慨叹陕西作家的清贫、厚道、正直。想来,这既有一种个体性,也带着一种群体性,同时共现了一种天然性,且是明显异于别地的。高大姐返津后不久,就收到了陈忠实与邹志安的稿件。他俩的文字,魂灵相通、肝胆相照,将文人中的“游戏人生”抛弃得最为彻底,纸面上弥漫着常见的苦难,倾吐出少有的悲悯,执着于可贵的“唤醒”。
没几月,路遥先走,邹志安随后。两人都才四十几岁,这般命苦,想着就令人难过。邹志安去世时,留下了一万多元的借款。得悉上海《文学报》向邹志安遗属捐助的呼吁,我当天请财会电汇了千元。明知改变不了多少难处,但如能让志安的家人得些抚慰,大约会聊胜于无吧。
想一想,与陕西文坛多年交往,受益甚多。思绪乱飘,想到了陈忠实。
我与老陈,素无深交,但自身人际往来的习惯,与他眼里常有的坦诚敏锐,似能融会。彼此便遵循一种本色,远离虚与周旋。相互有事联络,概由邢小利居间过话。一次,秋蟹已肥,我请小利作陪,邀老陈来看海河夜景。果真如约而至,宾主尽欢数日。平素少言的老陈,反有随意聊天的兴致。他讲述故乡习俗民情,不见丝毫陈腐,唯有风情惊艳。众人折服,如同翻开陕地一卷百科词典。
又一次,小利说老陈请我想法,求助范曾先生,书写“陈忠实文学馆”。我应承试试,当即禀告了南开大学陈校长。仅过数日,校长转达范曾回话:“一,任芙康先生帮过忙,我写;二,拜读过经典《白鹿原》,我写。”凭我有限的接触,范曾是位快活自在的人。因无攀附爱好,当他面,我不曾说过一个字的称许。北京地坛公园他暂居的房舍里,三人成席,吃着荤素简单的饭菜,与一位洒脱、不羁的主家交谈,大有轻舟过山之感。范曾仗义疏财,屡屡一掷千金而不眨眼睛。我碰巧认得几个玩弄“慈善”的文人,鬼头鬼脑,通通被范曾甩出十万八千里。
不多天,陈校长让我设宴取字,到得那日,却仍由他做东。一伙食客,我成最大赢家,白获墨宝,白尝美味。大约一年之后,我偕朋友,与西安思源学院师生交流。在“陈忠实文学馆”的牌匾下,逐字品鉴,铁画银钩,只觉范曾用尽了心、老陈找对了人。
手头有两部陈忠实签名的《白鹿原》。老陈再度赠送,可能因版本有异,让我收藏留念。如今,人已远去,大著仍耸立书架之上,便是念想。老陈的原上,也曾去过,那些村落内外的房舍、田土,静寂而悲凉,会久存于我的记忆之中。
陕西作家个性突出,骨子里的孤高、心头的一定之规,确乎带着共性。比如,他们的口语表达,排他色彩浓厚,一律用家乡话,且神色自若。贾平凹不改,陈忠实不改,路遥不改,邹志安不改,京夫不改。联想到老一辈革命家,诸多伟人,操着字正腔圆的乡音,发散出强悍又浪漫的气场,让绵绵后辈艳羡、尊崇。当代陕西作家,领跑的第一方队中,个个不同凡响,传世之作在手,且以方言纵横天下,毫无疑问地,拥有了入列中国文坛贤人阵容的资格。
2024年12月1日,津西久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