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地火》2022年第4期)

【梗概】

作品以国企改革为背景,讲述了物资调剂厂党办青年女干部田园为了救治见义勇为而负伤的男友,四处奔走,借款,呼吁,体现了改革中的人间正义与邪恶的较量。

1

寒露刚过,天气就日渐变凉了。银杏树金黄的叶子开始打飘儿,荡秋千似的落了一地。

下午两点,田园踏着正点进了党办的门,正埋头爬格子的孙干事告诉她,马书记打电话找她。田园“哦”了一声。孙干事还想问她什么,田园放下包已经出去了。

她来到马书记办公室门口,敲了三下门,就推门进去了。马书记正坐在靠在转椅上看文件,看田园进来,摘下老花镜放在了桌上。

“马书记,你找我?”

“对,来,过来坐。”马书记热情地招呼她,然后抬起略显肥胖的身子给她倒水。

田园接过杯子说:“我来吧。”

待田园坐定,马书记很仔细地打量起田园。她今天穿了身比较随意的休闲服,看上去落落大方,更显几分职业女性的成熟;眼睛里似乎有几许忧郁,使这张脸显得更加生动美丽。

“马书记,找我有事?”田园看马书记的两束眼光在她身上不停地照射,有点不自在,又问了一句。

“哦,没什么事,随便聊聊。”马书记笑着说,将文件夹合了起来。他喜欢在闲下来的时候找田园聊聊,了解一下她的想法,及时帮她提些成长的意见和建议。

田园是他一手从基层选拔上来的苗子,虽文字功底差些,但做事干练,很会把握火候,每次出差前总是提醒他,马书记,别忘带了老花镜。说话间,那双柔情的大眼睛,清澈得像初春的溪水,让人听得到流动的叮咚声。在他被一大堆公事缠得烦燥的时候,只要在楼道听到田园那甜甜的、清脆悦耳的声音,就能立马抖起精神,提高办公效率。当然,凡事都有两面,田园也不例外。比方说,大热天的她总爱穿牛仔裤什么的,两条极性感的大长腿整天在机关里走来走去。还有,那高档的真丝衬衣薄如蝉翼,风一吹抖得胸前那两个球球颤颤地跳,简直叫人发晕,实在有点太那个了。但他能理解,毕竟是时代不同了嘛。

“马书记,林英豪出事了。”田园说。

马书记仍陶醉在眼前这个女人给他带来的愉悦中,并没有在意田园说的话。

“林英豪被人用刀捅了。”田园又说。

“捅了?什么捅了?你再说一遍。”马书记有些清醒了。

他看田园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将两条浑圆硕长的腿并扰,弹性极好的脸上渗出丝丝严肃的气味,就觉着有些不对头。

“马书记,你得给我作主。”田园话一出口,两行泪就涌了出来。

马书记从转椅里直起身,走过来抓住田园的手满是关切地问:“小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总爱叫她小园。田园认为这是马书记有意抬举她。马书记说过,他这样叫,一是合乎身份,二是合乎年龄的悬殊,三是叫起来亲切,不那么生分。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田园比别的女人更具小家碧玉的气质和味道。

“你刚才说,林英豪又闯什么乱子了?”马书记说。

田园觉得她有必要替她的男友挽回一些面子,就将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

林英豪是经营科搞计划统计的。他体格健壮,四肢灵活,喜欢运动,一年四季常穿一身运动装,什么时候见他,手里都拎着个足球,与一帮球迷嘻嘻哈哈地在人群里钻来窜去,像捉迷藏。他喜欢把足球带进办公室,网兜里一装,挂在文件柜上。每天上午十点和下午四点,机关有十五分钟的自由活动时间,大伙都三三两两地走出办公大楼,在门前的水泥地坪上打羽毛球、做体操什么的。马书记这时候就爱背个手在地坪上到处转转,跟大家又是点头又是问好。他觉得趁这种机会跟大伙接触接触,了解了解情况,上下都能沟通,还能联络感情,不失为做群众思想工作的一种好方式。马书记把这种工作方式总结为”转转法”,在全厂各基层单位推广运用。马书记在一次政工会上说,“转转法”就是要到处转转,注意倾听群众的呼声和意见。又说,“转”指工作方法,二”转”指研究对象,不能转来转去转不出名堂。马书记通过他的“转转法”,不仅轻而易举地摸到了职工思想跳动的脉搏,解决了许多职工的实际问题,而且“转”到了不少有益的新课题,发表了几篇颇有见地和分量的政工论文。

天气很暖和,气氛也很融洽,马书记与民同乐。越是这种乐呵的时候,越是有一帮不知天高地厚地的球迷,把乱脚伸进这块祥和之地。他们一个个龙腾虎跃,几个飞脚纵横一扫,足球在大家的头顶飞来飞去,吓得机关那帮男男女女们抱起脑袋东躲西藏,乐呵的气氛就被遭踏得杀气腾腾。马书记很生气,正要制止,一个点球过来将他“点”得摸不着东南西北,引起一帮人哄笑。

后来他听说这球是林英豪踢的,就对林英豪很不感冒。他给工会瞿主席讲过,是不是考虑把林英豪足球队队长的头衔抹掉,以后别在公众场合逞英豪了,瞿主席却满是赞赏的口气,说此人就耍了个脚上功夫,他的点球在附近几个单位都是挂得上号的。球员们都是些散漫惯了的小年轻,就林英豪还镇得住。去年就是他率队在省城职工业余足球赛中,给咱物资调剂厂夺了第一,厂长还提议重奖他,要换了别人,这足球队十有八九怕是毁了。

马书记听了就有点生气。他认为林英豪素质太差,爱义气用事,三天两头地灌酒,一灌就灌出事来,不是打人就是跟别人顶牛,动辄在办公大楼里大吼大叫,吊在嘴上的尽是些哥哥呀妹妹呀什么的流行歌,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根本不是坐办公室的料。他几次都想把林英豪下放到基层调剂站去,都让田园给挡住了。这个女人言语间透出的气息那么热情,像蜜一样能粘得住他的心,使他无法对林英豪做任何处理。

昨晚,林英豪从田园的宿舍出来,没有赶上末班车,就抄近路步行回家,途中穿过一片高粱地时,听见有人喊救命,就赶了过去。齐茬茬的高粱杆子被毁坏大片,三个歹徒正在对一个年轻女人施暴。林英豪一挥胳膊:“都给我住手!”

两个歹徒手持匕首,恶狗一样向他扑来。林英豪身子一闪,“啪啪啪”几个点脚,两个歹徒就连喊带叫地倒在了地上。正向年轻女人施暴的那个歹徒,见状从那女人身上跃起,”啪”一个扫腿,就将陶醉在初步胜利喜悦中的林英豪扫了个仰躺。那两个歹徒趁势而起向林英豪一阵乱刺,等四周重归于静时,三个家伙已不知去向,只有那个年轻女人坐在林英豪的身边,用手绢擦着他脸上的血。

医院诊断结果,林英豪六处受伤,其中最深的一刀扎在胳膊上,造成骨折,不能自由屈伸。

马书记问:“小林现在怎么样了?”

“刚度过危险期。”田园说着又落下泪来。

“他记没记住那几个歹徒有什么特征?”

“他说天黑,没看清。”

“给派出所报案了吗?”

“报了。警察到医院找英豪了解,也去案发现场勘察过了。听说还在寻找那个被伤害的年轻女人,目前案情还没有进展。”

“你马上通知党团工会负责同志,买些慰问品,随我去看看小林。”

这是马书记从官多年来养成的规矩,凡单位职工,不分男女老幼、职位卑尊,只要住院,他都抽时间亲自去医院探望他们。马书记说,群众有了疾苦,关键时候就得靠领导给他们鼓把劲,增加他们战胜困难的勇气和信心,这样群众才会信服我们,进而也才会凝聚起企业发展的力量。

2

从医院回来,已是下午四点半。马书记正考虑林英豪这事要不要给厂长通报一下,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五,下午是政治学习例会,就冲了杯茶,往四楼会议室走。

上到楼梯半腰,看会议室门还紧锁着,连个人影子都没有,就很生气,又折回身往二楼拐弯处的党办走。他推了推门,没有推开,才发现门紧锁着。刚转身要走,就听里面“哗”地爆出一阵大笑。他折回身又去砸门,里面急急匆匆一阵拉桌椅的声音。他喊了两声小田,党办孙干事红着脸给他开了门。

孙干事伸出头说:“马书记,小田不在。她去医院还没回来。”

马书记进门,看见工会的小王,团委的小赵,还有组织科的女干事小李脸上都贴着纸条,画着红墨水,就知道他们刚才是在玩扑克。几个人见了他个个都不敢吱声,低着头往地上看。

“刘主任哩?”

“刘主任回西安办调动去了。”孙干事忙解释说。

马书记这才想起党办刘主任上西安好几天了,还是他批的假。

“刘主任刚走才几天,你们就乱成这样。”

孙干事忙递给马书记一支“红塔山”说:“马书记,你就饶了我们这次,下不为例。”

小李也说: “书记,我们也不是成心在这玩的。大家本来是参加例会的,结果几次上楼去看,会议室门都锁着,反正闲着也没事,这才想起来玩两把。”

马书记没有回答他们的话,只让孙干事通知开会。等各路人马到会已是下午五点。马书记看偌大的会场,稀稀拉拉只坐了二十多个人,一个拥有三千多人的物资调剂厂,仅机关科室长就有六十多个,比平时少了多半,就让孙干事清点人数。孙干事拿着本子喊了一阵,就说,厂长和瞿主席上医院还没回来,有六个部门的科室长门都锁着,据说都到各基层调剂站检查去了。

马书记听完孙干事汇报,就挨个儿叫起到会的人,问他们为什么都没按时到会。叫起的人都说,平时都是小田通知学习。今天党政工团的领导都上医院看林英豪,也没人通知,他们都以为不学习了。马书记就对林英豪产生了某种想法,也对田园在大家心中的作用重新做了个估量。但他还是批评了与会者,说政治是灵魂,没有灵魂,就会迷路,就会栽跟头。他要大家以后都注意分寸,不要因为一时疏忽而影响了政治学习。因为会议显得冷清,加之他心情不怎么好,只让孙干事念了报纸上有关深化改革的评论员文章,最后提了几点要求就散会了。

会后,马书记心里又惦起党办的事。党办主任的人选一定要过硬,起码得和他这个党委书记相唱相随,不能另搞一套把他架空。他曾想把小田扶上这个位子,但现在有人在下面捣鼓他,到处说他的坏话。他怕一提到会上,会有阻力。

小田是马书记四年前到八家咀调剂站检查工作时认识的。那天,站长老拐组织舞会,把一位女子介绍给马书记,说她是八家咀站的站花,叫田园。本来,马书记对跳舞这当子事没多少兴趣,略显肥胖的将军肚加重了他的质量,使他难以拿出灵巧的舞姿。可搂着田园进舞池一转,就一下子改变了对自己的看法。田园的身子柔滑,舞步轻盈,他的指尖像个按钮,只须稍稍传递一点信息,她就能心领神会,从容穿梭。

那晚,田园还特意为他点唱了一首歌,叫《雾里看花》,引来一阵掌声。事后,他和老拐闲聊时说起了田园。老拐说,女娃不错,聪明能干,体面大方,大专毕业,在站当材料员。当时他只觉得,把田园放在八家咀偏远的基层小站有些可惜。过了几月,他再到老拐的站上去,田园就到招待所来看他,陪他聊了整整一下午。临走时他问老拐:“我想把你的站花移到厂机关大楼去,你舍得舍不得?”老拐说: “书记喜欢,尽管移就是了。”回厂没两月,马书记让组织科科长老江跑了两趟,田园调进党办的事就敲定了。

可眼下厂子里对他有些议论,听说瞿主席在底下曾对一些年轻人说,要学业务学技术,别像马书记那样,从早到晚尽搂住人家黄花闺女转。马书记听了很不舒服,没想到瞿主席说话这么难听,简直把他当成了反面典型。后来这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他老婆耳朵里,害得他跟老婆尽干仗,左邻右舍都看他的笑话。他几次想当着瞿主席的面问问这事,只是苦于没有任何实据,怕事情越描越黑。好歹人家还是班子成员,话不投机,两下子就会弄翻。看来,起用小田,至少目前时机还不成熟。

马书记突然想起了组织科老江,就打电话要他来一趟。老江气喘吁吁地从楼下爬上来,手里拿着一个档案袋。马书记还没开口,老江就说:“马书记,党办的人选问题再不能拖了,否则会给党委工作带来影响。”

马书记神情严肃地问: “老江,以你看,放谁合适呢?”

老江说: “从外部门调,不如从本部门提。”说着就将袋子递过去。马书记一看是田园的档案,吃了一惊。他没料到老江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他只喜欢别人按他的意思来,但不喜欢别人揣摸他的心思。

“老江,你搞组织工作多年了,比我有经验。起用小田这样的年轻人做党办主任,是不是欠考虑?”

老江毕竟是老姜,很快就看穿了马书记的意思,坚持要用小田:“从机关队伍现状看,中层干部比较老化,存在着青黄不接的断层危机,而年轻人又多是骨干,起用他们肯定会激起不小的波浪。从某种程度看,这也是顺应形势的。”

马书记就松口了:“会不会有阻力?”

老江胸有成竹:“阻力一定是有的,但不足以构成威胁。”

马书记就让老江说说看。

“厂长对党群系统的人员调配,一向是不闻不问的。否则,当初从八家咀调小田也就不会有那么顺利了。就怕瞿主席……”

“你有什么打算?”

“让小田临时负责党办工作,先探探各方面的口气。”

马书记“嗯”了一声,老江就出去了。他看看表,离下班还有五分钟,就背着手下楼想提前几分钟回去。家里今天来了客人,是马书记的哥哥。老婆上午就来电话,让他中午早点回去,谁知宣传部来了一帮人来厂调研,没能回成。眼看快下班了,马书记就有些急,不由加快了脚步,怕回去晚了老婆那张脸难看。老婆是个粗人,在厂招待所上班,整天提串钥匙楼上楼下地跑迎来送往,四十多的人了还要上夜班,很是辛苦,。

马书记从二楼的楼道里走出来正要下楼,见拐弯处党办的门还开着,就不由走了过去。见是孙干事一个人伏桌正写着什么,刚想走开,孙干事却很尊敬地站起来跟他打招呼,他就走了进去。孙干事喜欢搞创作,文章上过几次市报,还是什么《读者之友报》的特约记者,名片上印了许多头衔,就压在桌上的玻璃板下。马书记曾有意无意地要他将厂里党务方面的工作写一写,他也没说不写,报纸上却始终没见个字腿腿儿。

马书记接过孙干事的烟点上,问他在写什么。孙干事说闲着没事,乱写几笔。正说着,田园风风火火闯了进来,说她刚从医院出来,找孙干事有点事。

马书记说:“你先到我办公室去一下,回头再找小孙。”

一进门,马书记就单刀直入地说: “小园,我已经做出考虑,想让你临时负责党办工作,等时机成熟再正式任命。我想听听你有什么意见。”

田园有些激动,虽说她对做官并没表现出多大兴趣,也没在这方面刻意下过功夫,并不等于送上手的礼物就不要。做官,至少是对自己能力的一种肯定,说明这些年的工作没有白干,也是对自己的一种锻炼。组织科老江几个月前就找她谈过话,说有可能要她做党办主任,要她思想上有个准备,对自己要求严格一些,并介绍她入了党。

老江当初找她谈话的时候,她表现得很平静,尽量保持以往的状态,顺其自然,不有意为之。可当她静下来时,发现自己悄悄地在变,上班比以前早了,拖楼道的次数多了,中途上街买东西的事少了,说话办事注意场合地点了,工作也变得主动了。这些细微的变化,使她重新认识了自己。有时,她为自己的这些变化会感到脸红。但这种想法很短暂,脑子里一闪就过去了。做官并非什么丢人的事,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所以,马书记问她时,她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有种难以控制的激动游动在水灵灵的眼睛里。

马书记在观察和等待她的反应,看她对此事似乎并未表现出多大的兴趣,就说: “小园,你很年轻,要学会把握机会。有些机会,看起来并不起眼,却能够决定人的一生。当它跟一个人的前途命运联在一起的时候,就显得非常可贵和难得。你可以先不回答我。”

没想到,田园很快就表态了: “马书记,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小园,这话就见外了不是?”马书记说着顺手就抓住她纤细的手,放在他宽大厚实的手心里抚摸起来。放在平时,田园会把手抽回去,可在这种场合,在只有两个人的这种场合,特别是在马书记刚刚说了要起用她的这种特殊时候,她坐着没动,只是害羞地低下头去,任凭他把她那双玉手细细揉摸,说不清心里是种什么滋味。等她听到楼道里有脚步声时,像被针刺了一样,迅速将手抽出来,发现掌心被汗水浸得有点潮湿。

孙干事写完稿子,天色已黑,感觉饿得发慌,就下楼到厂门口的张三包子店买了笼热气腾腾的包子,提在食品袋里边走边吃。他写了篇有关林英豪舍身救人的报道,想请田园补充补充,然后寄给市报去。他刚进厂门,正要往办公楼走,就听不远处有人在向门房打听有没有看见马书记。孙干事听出是马书记老婆的声音,就飞速上楼给马书记办公室打电话,说他买了笼包子叫马书记火速下来吃包子。马书记听出孙干事话中有话,就冷着脸和小田下了三楼进了党办。孙干事递过包子叫他们吃,马书记说他不饿,顺手拿起孙干事写的稿子看起来。

“马书记,请您斧正斧正。”孙干事顺口说。

“有关小林的事,我看还是不要急于报道的好。再说,‘英雄'这个词,是不是有点太过头,啊?”

田园拿过稿子看了看说: “马书记,我觉得林英豪在这件事上本来就表现出了英雄的姿态,怎么不能把他作为英雄来宣传呢?市报的记者咱又不认识,我那阵找孙干事,正是为这事劳他大驾哩。”

马书记严肃地说: “你们往往只看到问题的一面,却看不到它的另一面。这恰恰就是你们不成熟的表现。”

正说着,马书记的老婆破门而入。

“好啊,你老哥打老远的来看你,整整一天你躲着不见,原来在这侃大山。好了,人家等不住你,要走,这下你满意了吧?”马书记本想问问他哥的情况,可老婆扭身把门“叭”地一甩就走了。

马书记回过头,望着孙干事会意地笑了一下,孙干事也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3

马书记回到家里,女儿一个人正做作业。他问女儿,你妈呢?女儿说,妈妈去招待所了。马书记就觉着对不住他哥。他哥在老家的县城工作,这几年厂里不大景气,一连两年发不出工资,有能耐的都想法子跳槽调动。他哥人太老实,不知道走关系,一家五口就靠他哥一个人支撑,日子过得很艰难。

去年秋天,他哥腰里长了个肉瘤,干活一累就疼。没两月,肉瘤就从鸡蛋长成了拳头,跑医院检查后要他住院手术,他哥交不起住院费,就背着家里人到离城五里多路的一家煤场下苦力,从早到黑地装车,一次竟晕倒在煤场,幸亏一块干活的几个农民把他送回家里。马书记背着老婆偷偷给他哥塞了一千块钱,才勉强过了关口。年关时,他哥杀了头自家喂的猪,将整整一个后大腿全送到他家里,一口饭没吃就急着回家了。他和老婆都过意不去,给他哥两百块钱,说回家给侄儿侄女做件新褂子穿,他哥硬不要。后来,他哥就东奔西跑地做生意。如今,他哥来看他,他连个照面都没打,心里就歉歉的。

马书记问女儿,大伯说什么没有?女儿说,大伯什么也没说,他就是来看看你。马书记叹着气,打开了闭路电视。正巧就看见厂里自办台的播音员在播林英豪舍身救人的壮举。镜头是在医院里拍的实景,缠着纱布的林英豪半躺在病床上,讲着他救人的经过。马书记看着心里就来了气,抓起电话质问王台长,播放林英豪这条消息是经过谁允许的。回答说是工会瞿主席下午从医院打来电话,要他们去人采访,稿子也是工会写的,而且他们也觉得事件本身很有新闻价值,带子在六点前已送市电视台去了,很可能要在晚间新闻里播。

“胡闹,简直是胡闹!”马书记对王台长一阵训喝,“你立马派人给我把带子要回来,等厂党委研究后再做考虑。”

马书记也不是不想宣传林英豪,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件宣传单位精神文明建设的好事,但这些事情很敏感,报道一定要把握分寸,统一口径,比方说,“英雄”在当今这个时代体现了一种什么样的精神,而林英豪是不是就够英雄等等,这都大有研究头,否则,不但达不到应有的宣传效果,反倒会把事情搞砸。英雄这项桂冠,不是随便救一个人就可以戴的。再说,你工会插什么手?这宣传还有没有个统一管理和归口的问题?

这时,女儿做完作业,要出门找同学去玩。马书记喊住问她,中考成绩到底下没下来。他问过几次了,女儿尽打马虎眼,说成绩全在班主任手里,还没发下来。女儿见他今天很凶,非得问出个一二三来,就吱吱吾吾地说,成绩是下来了,有两门课只考了六十多分,怕挨训,就没敢说实话。他没想到女儿的成绩会降得这么快,上学期还门门九十多分,得了三好生,就几个月时间拉了那么多。他一气,就抡了孩子一耳光,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女儿低着头抹眼泪,只说她错了,再问就不吭声了。他想他得抽空去趟学校了。他一直忙工作,从没关心过女儿的学习和生活。想着,就感到自己刚才下手过重,把女儿搅进怀里,问女儿疼不疼。女儿一下子涌出一股子眼泪,急忙抹一把说,不疼。又说,爸,你还没吃饭吧?饭在锅里,妈给你留着呢。

临睡前,马书记又通知厂保卫科,要他们抽出专人尽快与市公安局联系,彻底搞清林英豪事件的来龙去脉,以做到对林英豪负责,对厂负责。他考虑再三,按林英豪以往的表现,似乎不足以做出这种事情,其中有没有慌报军情的成分?会不会是他从中做了什么手脚,反将自己标榜为英雄?

据说,林英豪当晚曾喝过二两猫尿,这人一喝酒就爱惹点事。听说有一次谁的儿子满月,林英豪在人家家里醉得一踏糊涂,硬是将人家的婴儿冲得呕吐不止,抱医院查不出病因,后来才搞清是酒精中毒。更要命的是,这小子还嫌吐得不够过瘾,又跑人家凉台上去呕,把凉台上挂着的衣服也污染得一踏糊涂。总之,林英豪的事要慎重。

马书记刚入睡,老婆就回来了。两个人争争吵吵地折腾了半天,马书记就没睡意了。已是夜里一点半钟,他心里不踏实,就给王台长家打了电话,问他们把林英豪的采访带从市台要回来没有。王台长说,已经派人去要了,目前还没回话。并说,他注意看过晚间新闻,林英豪没播出来。马书记说,废话,我知道没播出来,否则也不会让你睡安稳觉。

凌晨四点多,马书记刚入睡没多久,电话就不停地响起来。他摸黑从床头柜上接过电话,本想发火,一听是王台长打来的,就问:“林英豪到底要回来没有?”

王台长说:“人家本来不给,说要请示市委宣传部,后来请人家进K T V包箱玩了半晚上,才私下要回来。”

马书记有点恼火地说知道了,就把电话给压了。

第二天上午八点半,马书记主持召开厂党委会,主题是林英豪够不够英雄的资格,该不该宣传,怎样宣传,该把握怎样的宣传分寸和口径。

本来,马书记也想让田园参加,可田园一早就向他请假,要上医院照看林英豪。马书记想,这样也好,免得她在会上与他的意见产生分歧,就准了她的假。

会议比较重要,在家的厂领导除厂长要参加一个商务谈判外,全厂中层以上干部都参加了。

马书记请大家各抒己见,大家却低着头在下面议论,没人发言。过了一会儿,工会瞿主席表态了。他抬头看了眼马书记,清了清略显沙哑的嗓子说:“林英豪不但要宣传,而且应该大力宣传。在当今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像他这样的人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正因为太少,才有宣传价值,才要大力宣传。”

瞿主席还认为,现在让大家坐下来讨论林英豪够不够英雄资格这个问题,根本没有必要,是一种时间的浪费,精神财富的浪费。他说,小林身上固然有某些缺点,但我们不能只盯住他的缺点看。谁都清楚,这几年他为厂里争得的荣誉不少。如果厂里没钱,他考虑从工会文体活动基金里拿出一部分资金,设个“舍己救人英雄奖”奖给林英豪。

瞿主席的发言,激起了与会者的反响。与会者都把目光集中到马书记身上,看他有什么反应。马书记一直没有笑意,把会议气氛弄得有点紧张。他听完瞿主席的发言,仍然没有表态,只是让大家继续讨论。其实大家都明白,没表态本身就是一种态度。大家就互相张望着,搔头,剪指甲,擦镜片,做点小动作,静候别人发言,偶尔给对方努个嘴,挤挤眼睛,提醒对方马书记在注视,不能再做小动作了。对方接到这种信息,就吐吐舌头或做个怪相,朝对方笑笑,意思是说谢谢提醒,要不就该挨刮了。

马书记用冷漠的目光将与会者挨个扫了一遍,然后说:“我很想听听每个人的发言,但希望大家发言时,不要掺杂任何个人的感情色彩。这是党委会,要体现党性原则,必须严肃、公正地对待。”

说完,他把目光停在了组织科长老江身上,希望他能在这关键时候说上几句。这件事,只要党委会形成决议,认为应该把林英豪作为英雄来宣传,他是没意见的。他只是觉得今天的架势有点不对头,瞿主席似乎做了某种准备,有意要跟他过不去。

瞿主席以前跟他配合挺好,有什么事也爱往他家里跑。可自从上次那件事以后,瞿主席就对他一下子冷了,无论做什么事总要与他对着来。

那是去年,市里派人来物资调剂厂考核班子,在征求个人意见时问起班子成员的年龄结构和文化层次,他如实说,除工会瞿主席外基本达到了年轻化、专业化。他并没有想把谁挤出班子的意思,可这话一经加油添醋地传到瞿主席耳朵里就全变味了。从那时起,瞿主席就开始对他冷了。去年秋天,瞿主席从福建出差回来,他出办公楼时正好遇上,老远过去跟人家握手,可人家一双手插在兜里动都没动,让他很尴尬。他搞不清瞿主席怎么这么牛气,后来听说,人家背后有市里的大人物撑腰。今天这个会,如果再按瞿主席的调子这么唱下去,就违背了他的初衷。

老江见马书记向他投来的目光,挪了挪屁股就说:“林英豪的事,我以为不宜做过分的宣传。我们厂前些年也曾出现过类似的事,老苏在公园里为救落水者,牺牲了性命,后来也不过给老苏追认了个共产党员,市晚报也只在报屁股上登了个几百字的小稿,意在提醒市民注意,以防前车之辙。林英豪虽与歹徒搏斗,精神可嘉,但并没有付出生命的代价,缺少那种英勇悲壮的气氛,是以歹徒逃之夭夭而告终的。再说,你树立先进典型,就说明本厂好人好事太少,歪风邪气太多,邪气压住了正气。让外界知道了,是个什么看法?我们这个国有企业的形象将置于何地?我们的产品还有没有人来光顾,厂子的前途还要不要,职工的工资奖金还发不发?”

老江讲完话,有意无意地向马书记扫了一眼。他知道,马书记对他的发言很满意。果然,马书记就发话了:

“江科长的发言很切实际,同时,向大家提出了一些有可能发生的扯皮问题。我再次提醒大家,这是党委会,气氛一定要民主,要讲真话,要敢于坚持不同意见,坚持原则。上面两位同志,提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这很正常。请大家抓紧时间,继续发言。”

马书记这几句话,等于定下了会议的主调。下面的人该怎么表态,已经很清楚。倘若唱走了调子,后果怎样,也只有自个儿品尝得出。

从内心讲,马书记是希望自己单位多树起几个英雄,那样不仅厂子风光,他本人也能跟着沾点什么,其效果不亚于在外面做一次广告。可难就难在对这种事不好定论。谁都知道死典型好树,活典型难树。活典型看得见摸得着,学有榜样,干有目标,具有不可估量的感召力,但是不是都像林英豪那样随便救起个人就能树起来?这是关系到一个企业精神的大事。况且林英豪的事,派出所和保卫科目前还没调查清楚,那个被害的年轻女人也没有找到,这里面有没有水分还很难说。你今天盲目地树起一面旗,明天他忽地灌上二两马尿又生个事端,这标杆一倒,影响多大?英雄人物犯错,与普通人可不一样。像林英豪这样的人,思想还处于动荡期,不可能把他的思想永远固定在一条线上,让他始终保持一个高度。但是人要是死了就好办了,死了就不可能再犯错误。如今社会人心巨测,思想复杂,所以,得慎重,弄不好就会自打嘴巴。

会议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大多数人认为,林英豪见义勇为的精神是好的,但林英豪毕竟活着,这个典型难树。会议形成了最后决议:林英豪不能作为英雄向外界宣传,但可适当在厂里发个简报,进行通报嘉奖。

下午上班,马书记到几个科室转了一圈,觉得有点空闲,就给学校打电话,想与孩子的班主任约个时间,问问孩子在校的情况。教导处的人回话说班主任正在上课,让他过一会儿再打。马书记又通知厂办,说他等一会儿要出去,给他留辆车。厂办说,在家的小车就剩北京吉普了,其他几辆桑塔拿2000都出去了。马书记说,就吉普吧。

刚挂了电话,料场的支部书记老王喊了声马书记,就推门进来了。老王头上缠着雪白的纱布,鼻青脸肿的,说话也没精神,全然不像以前那个高喉咙大嗓子的大男人。他正要问,老王就说:“马书记,我不干了,你换别人吧。”

马书记说:“你这头到底怎么回事?”

老王说,是让料场的两个小二流子整的。他们都是足球队队员。今天上午,这帮二流子又在料场踢球、喝饮料、啃苞米,乱喊乱叫,把个料场搞得一踏糊涂,我看着碍眼,就叫他们把那些东西拣掉,到别处去玩,不要影响别人上班。没想两个小二流子就破口骂我,反让我去拣那些东西,我正想跟他们理论,人家几个点球过来就将我打晕了。我骂了他们两句,结果就被他们一顿拳打脚踢。

马书记说:“简直是帮土匪。这足球队我看八成得解散。”

老王说:“他们说,是瞿主席让他们练球的。”

马书记忽地站起,背着手在地上转了两圈,提起电话就要通了瞿主席:“谁让足球队在料场搞训练的?”

瞿主席说:“是我。厂里再没有场所训练,这几年不都是在料场练的吗。”

马书记说:“你给我把足球队解散了。”

“这谁的主意?搞起个足球队容易吗?再说,十一月中旬要搞全市足球联赛,市委主要领导亲自担任组委会名誉主席,谁家弃权,要追查领导责任。到时候,这责任你负还是我负?”

马书记一气,就把电话压了。

老王看马书记为他的事跟瞿主席干上了,觉着歉疚,就说:“是我不好马书记。我走了。”

马书记说:“你回来,就这么走了?”

老王说:“就算我这头让人家白打了,该我倒霉。”

马书记说:“你怕什么?天会塌下来?这帮人这么嚣张,就是让你们料场领导给惯的,没个硬话。”

老王说:“这帮人就仗着林英豪。”

马书记说:“林英豪怎么了?都要像林英豪那就好了。况且,林英豪不过是一名小小的计划员罢了,这帮人仗他什么?”

这时候电话响了,是厂办说车来了。马书记说,算了改天吧。

老王说:“马书记,你还有事,我走了。”

马书记放了电话说:“老王啊,你在料场干了十几年支书了,怎么还像个老小孩,遇到点问题就撒手不管。只要你走得端行得正,就大胆去干,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你可以向我们反映嘛。我们解决不了,还有上级部门嘛,你怎么就这么毛糙啊?”

老王说:“我知道了马书记,你忙吧。”

老王一走,马书记就将桌上一只杯子砸在了地上。小通讯员听见响声跑进来,问马书记出了什么事。马书记气得说不出话,一屁股坐在了转椅里。

电话又响了,是厂保卫科打来的,说林英豪的事他们经过与市公安局联系已调查清楚了。林英豪的确救过一个年轻女人,那三个歹徒有一个已经落网,其他两个公安方面正在追捕。

马书记说知道了,让小通讯员给他弄了盆热水。他头有点闷,想清醒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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