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是文学作品绝对不可以缺少的手段之一,但离开了生活的虚构很难形成真正的冲击力。这原本是句很陈旧的老话,不幸的是许多人都以为否定它是一种创新。
本期特意向您推荐中篇小说《雨季》。这篇作品尽管还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但它的确是一篇罕见的来自生活的作品。它不是简单的纪实加议论,也不是凭想象乱发挥乱杜撰。因而它也没有人们常遇到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作品里有真实的人物,有感人的故事,读完之后您会情不自禁地要产生联想,要回味,要思索……这就是来自生活的文学作品的魅力。
许多读者抱怨读不到让人动心的文学作品,许多文学新人苦于找不到创作突破点,何不看看《雨季》呢!
——《青年作家》1995年7月号卷首语
雨季(连载1)
凌晨一点多,天下起了小雨。于站长在灯下正埋头于一大堆成人高考复习资料,哼哧哼哧地做代数题,忽听屋檐滴出了水声,想起孩子的一堆衣服还晾在外面,就起身往院子里跑。衣服己经湿透,滴答滴答地掉着水滴。于站长叹了口气,将衣服取下一件件拧干扔进盆子里,又返身进屋将家里所有能够盛水的器皿搬出来,排队似的放在屋檐下接水,然后就去打开液化气炉灶,烘衣服。
这是场春雨,已渐渐沥沥下了一个星期。下午,太阳刚露出个头,妻子楚芳就将一家三口积了十几天的衣服抱到院子里,用前几天接的雨水一件件透洗干净,晾在院子里。楚芳临睡觉时再三叮咛他,明天是孩子三岁生日,要换干净衣服,别忘了把晾在外面的衣服收进屋来。他嘴里应着,脑子里却装着习题,把这事给忘了。看着眼前的情景,于站长心里就发急。离上考场只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技校时学的文化课又荒得差不多了,老天爷偏偏在这时来添乱,是存心不想让他考这场试、不想让他跳出这鬼地方?
这地方名叫野狐沟。野狐沟很深,从沟口到沟掌,曲里拐弯地有二十来里路,全黄土,全山坡,很荒。翻开中国版图,野狐沟在陇东的区块里找不到它的名字,只有连绵的山峰。山很高大,很瘦,瘦得只有个骨架,属陇东黄土高原。宋代范仲淹曾在这里率兵抗击西域敌寇,安抚百姓,被历代百姓传为佳话。民国十五年,土匪纷起,兵连祸乱,陇东镇守使张兆钾日趋淫侈,横暴贪残,与军阀曹锟勾结,拉拢陇东民团势力,挥军东进,鱼肉百姓,被吉鸿昌截歼于野狐沟。两军对峙,从那年的中秋节开始,激战三昼夜,尸横遍野,血注成河。到了七十年代初,中国石油工人的双脚踏进了这块神秘的红土,他们披星戴月,展开了中国西部轰轰烈烈的石油会战,仅在钻探中因公倒下的烈士就有十几个。至今二十年过去,他们仍长眠于野狐沟的荒山野岭中。
于站长和妻子楚芳是四年前进野狐沟蹲单站的。那时全采油队除离队较近的三十几口井外,其余近十口边远井,一直是承包给个人管理的。唯有野狐沟尽头半山坡上的野3号站的两口油井,因为后来出了件事,没有人敢承包,派谁谁都不去。
野3站因为太偏远,生活条件十分艰苦,油盐酱醋菜,都得到三十里以外的镇子上去买。镇子在三十里铺,说是镇,其实也就比别的地方多了些房屋和杂货店,多了些做生意的商贩。附近的农民一大早就挑上用地膜精心养育的新鲜蔬菜,赶到镇子上抢占地盘,都想卖个好价。夏秋两季倒还好说,十天半月地搭个便车出沟到镇子上跑一跑,什么样的新鲜菜都可以买到;一到冬春,菜源就断了。驻扎在镇子附近的某它石油单位,都派生活车下咸阳、西安等地去进高价菜。采油队没车跑生活,只是逢年过节才向厂里申请个车出去拉趟菜。于站长和楚芳刚进单站那年,队上逢年过节还送些菜来,后来,上面动员各单位搞会战,人忙车也紧,给各单站供菜的事就搁置到一边去了。蹲单站的第二年,于站长怕楚芳和孩子营养跟不上,便在没有围墙的院子里开了片地,种上白菜、萝卜、黄瓜什么的,秋天过后,就搞些泡菜和腌菜,准备过冬。倘若单是吃的方面的困难倒也罢了,糟就糟在野3站那年出了件事。
都说野3站夜里闹鬼。
队上女工多,单身汉也多,黑脸李队长说,派就派一对。黑脸李的猫眼就瞄上了于站长和楚芳。
那时于站长担任着队上的团支书,与楚芳结完婚刚度蜜月。黑脸李一嘴的酒味,还衔着半支烟。他给于站长戴了阵高帽子,说于站长是队上的生产骨干,又是团支书,要给队上的年轻人带个好头。末了黑脸李扔掉烟屁股说,野3站至今没人去蹲,妈的都说闹鬼。你也清楚,那两口井是咱队上的高产井,每天至少也产个几十吨油,全队的任务每年都靠它,总不能扔在野外没人管。派就得派一对。派那种吊儿郎当的人去我不放心。队领导为这事已开过几次会了,研究来研究去都认为你们小两口最合适。
于站长脸上的肌肉一下子僵硬了。野3站死人就在他跟楚芳结婚的那天,当时正是初春天气,春草还蜷缩在干冷的土地里,风声很厉,太阳也不怎么亮,满天弥漫着黄土。管理野3站两口油井的是队上的一对小夫妻。年轻的丈夫怀着娇妻怀孕的喜讯,拉着娇妻的手出门,踏上了去井场的路。这是趟远门,丈夫再没能回来,他被井上的平衡块砸伤头部,很浓稠的热血染红了土地。山高路远,队上派去救急的卡车又陷入了沟底的泥沼。年轻的妻子哭天喊地地背着丈夫走出沟,刚下山,丈夫就咽气了,从头到脚没有一丝热气。年轻的妻子闹到队上,黑脸李一咬牙把她调出野狐沟,到队上当了资料员。野3站谁去接管,黑脸李正等着于站长他们发话。
楚芳感觉黑脸李有些不近情理,再三声明她跟于站长正度蜜月哩。黑脸李沉了脸又单刀直入地对于站长说,你大小也算个领导,你都不支持我,我这队长还怎么干?楚芳就插了一句:算了,咱不当这个团支书了还不成?黑脸李忽地来了气,说楚芳你把话听清楚,一天之内住不进野3站,算你旷工,连续十天住不进,把你除名。当天于站长就打起铺盖卷,领上新婚的楚芳,被队上运输垃圾的小四轮车送进了野3站当了站长。黑脸李说好了的蹲个一年半载就换他们出沟,可一蹲就是四年,孩子都三岁了仍没挪过窝。楚芳猜不透这蹲单站的日子会拖到何年何月,她怕误了孩子的教育,成天唠唠叨叨,要丈夫报考职大,捞个文凭好蹦出去。
于站长有个技校时的同学,叫毛生海,以前也在野狐沟的一个单站跑井。后来拿了张电大文凭,一跃就当上了厂教育科的干事。又过不到半年,妻子也从采油队调到了生活站的莱铺子。楚芳老拿毛生海相比,要于站长多学习学习人家。于站长说,每个人有自己的活法,凭什么非得跟毛生海学。楚芳就骂于站长猪脑子,不开窍,说,你可以往我头上扣一万个罪名,说我觉悟低说我自私,但孩子的教育说什么也不能误,误了我跟你没完。于站长静心想了些日子,就去教育科找了趟毛生海。毛生海很重同学情谊,几乎没费多大周折就为于站长疏通了路子,弄到一个报考职大的名额。随后又搞到一套成人高考复习资料叫于站长抓紧复习,于站长就忙里偷闲地干上了。
屋外的春雨下得正紧。屋檐上的滴水声巳连成了一片,噼里啪啦地落在器皿里,听起来很清脆。于站长坐在气炉旁烘烤着衣服,脑子里却想着那道解不开的代数题。脑子一开小差,手里拿着的衣服就烤着了。火苗很柔软,舌头一样舔着了孩子的一只衣袖。于站长一慌,赶忙扔到地上去踩,一不小心,脚跟踩翻了地上的尿盆子,叮叮咣咣将尿水溅了他一裤腿,在床上睡得正香的孩子被惊得哭喊起来。楚芳打了个哈欠嗅了嗅鼻子,说好像什么东西烧着了。于站长忙谎说,他烧了验算代数的废纸。楚芳就说,天快亮了,快睡。于站长点着头说他出去到罐上量了油就睡。罐在院角,有两具,用来储存周转井上输来的原油。队上规定,每隔三小时量一次罐尺。油罐装满了,就与集中处理站联系,通过地下管线输送过去。于站长从罐上量油回来,两腿已被雨水浇得湿透,整个身子都在打抖。见母子俩睡得踏实,就冲了杯茶水喝了,又烘烤起衣服。
淅淅沥沥的春雨,在天蒙蒙亮时渐渐收了。于站长将烘干的衣服一件件叠放整齐就出门了。
春雨过后的早晨,依然很清冷。这种时候,鸟儿们是最出色的歌手,扑腾着小翅膀唱得很欢。山野里弥漫着一片朦胧的水气,极清静,依稀看得见山的轮廓,听得见山那边的鸡鸣声。于站长踩着两脚泥,顺着曲里拐弯的山径走了一阵,猛地向右一拐,就站在了一户人家的崖头上。
“何九!何九!”于站长喊。
崖头下是何九的家。几间一砖到底的新屋子排放在院子里。于站长刚露声,崖下的狗就仰起头冲他很精神地叫开。不大工夫,屋门咿呀一声开了个口,走出个黑脸汉子,边穿衣服边抬头向崖头上张望。
“听声音就知道是你小子。说吧,又什么事?”
“坐你‘兰驼'跑趟镇子。”
何九是野狐沟的村民,住家离野3站最近。何九高中毕业那年,父亲得了一种怪病,因家里拿不出钱,把病给误了。他父亲死后,他就进城打工挣钱,想把孝敬父亲的那份心思,成倍地放在娘的身上,可终归是劳动力太廉价,人累出了病,钱却没挣几个。后来他心一横,背着他娘做起偷油贩油的买卖,没几年就发了。
“妈的,要我命啊?这地上还流着水,路上能跑?”
“能跑。”
“楚芳呢?”
“还睡呢。”
“把个水灵灵的媳妇丢在空站上你能放心?”
“少瞎扯。这位你帮还是不帮?”
“妈的,又干指头蘸盐。放几桶油拿来。”
“行。回来请你上家里喝酒。”
于站长知道何九的脾气,兔子不吃窝边草。再说,何九已经洗手不干偷油的买卖了。“就喝酒?”“喝酒。”
“得杀几盘。”
何九和于站长棋逢对手,没事时何九常提瓶烧酒到于站长家里杀棋,两人边杀边饮,何九说这样过瘾。
“随你。杀就杀几盘。”
“等等,就走。”
楚芳早晨起来,到两口井上跑了一趟。近来油耗子偷油的事又多起来。井距不算太远,两三里地,跑趟井也就两小时多点。回到站上时,孩子已经睡醒,拿着个小风车玩着。这是她前些天用七彩纸给孩子做的。听她进门,孩子突然委屈起来,放开哭声撒娇。她忙洗了油手去亲他。
"不哭,乖。今天你又长大一岁了,爸爸一大早就上镇上给你买好吃的去了。妈妈就盼你快些长大,将来好有个出息……”
孩子一听要给他买好吃的,果然就不哭,还拍着小巴掌叫她好妈妈,亲爱的妈妈。她的两眼就有些发酸。孩子自从在野狐沟落地,从没过过生日,连张像样的照片也没有。想起这,楚芳就埋怨丈夫没骨气,堂堂一个男人,在黑脸李面前屁也不敢放。没一点血性,任由人家摆布,简直不如她这个娘们。
楚芳给孩子穿换洗的衣服时,发现那件被烧了袖子的衣服,就骂于站长是狗屎不如的蠢猪,等他回来一定要干上一架才解气。
黄昏时天又下起了小雨。于站长还没回来。楚芳给队上一连打了好几次电话叫人把全队找遍,都没有找到于站长。山高沟深又下着雨,她担心他会出事。这几年,于站长也过得很不容易,夹在黑脸李和她中间,左右不得,进退不得。她后悔自己平时对丈夫过于刻薄,使他失去了做男人的威风。这么想就抹起泪来。孩子不明事理,也跟着抹泪。
夜里一点多,她刚朦胧入睡,笃笃笃有人敲门,她搂紧孩子不敢出声。听出是于站长在喊开门,她一骨碌爬起就跳下床去。门外一片淅沥的雨声,独独不见人影。透过细密的雨丝和深沉的夜幕,隐约看得见院角储油罐上的一盏灯泡闪着昏黄的光亮。她倒吸了一口气,又返身钻进了被窝,心里直叫着丈夫的名字。忽听反扣着的门锁叭地一响,门吱吱呀呀裂开个口子。她听脚步声在门口急促地响起,可眨眼工夫就消失了。屋檐上的雨水被冷风呜呜地斜吹进来,使她浑身发冷。她怀疑自己刚才太慌张,没把门锁结实被风刮开了,就很小心地将门反锁上,使劲拉了拉,还不放心,又搬来一张桌子顶在门后。刚上床,冰凉的腿脚还没暖和过来,那门又爆出一声怪响,就见桌子在地上很轻松地向后滑动,将土地划出几道深槽,像是有人在门外用力推着。她脑子一闪,想起四年前死于平衡块下的那个年轻的丈夫,就惊叫了一声。孩子像被谁顺着脖子狠劲捏了一把猛地惨哭起来。孩子一哭,门后那张桌子就不动了。
楚芳缩在床角回想刚才那一幕,就很后悔自己不该让于站长去镇上。孩子的生日过不过,跟眼下的情景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到这份上也只能顾孩子,只要孩子平安,她死一万次也值。这么想着,胆子也就壮了。她扔下还在啼哭的孩子,弯腰从床下抓起两块砖头直直地走到门外想探个究竟。可门外的世界仍是一片稀哩哗啦的雨声。她感到事情有些不太寻常,刚想返身,看见有个踉跄的黑影像扛着一个人,穿过茫茫的雨雾和幽暗的灯光向她走近。她脑子里嗡地一响,转身锁门,疯了一样扑向床上的孩子。“鬼来了,鬼来了!”她心里这么叫着,就惊恐地将孩子揽进怀里,嘴里不停地念着:“老天保佑,别收走我的孩子!老天保佑,别收走我的孩子……”这时候,门就响起来,声音很沉重,似乎连窗玻璃也在跟着抖动。她想摸把菜刀捏在手里,刚跳到地上鞋还没穿到脚上,就见一个蓬头垢面、肩瘦脖长、满身泥水的人破门而入,结结实实地趴在了地上,他肩上扛着的麻包甩出好远,唯有一个用红色塑料盒罩着的蛋糕牢牢地抓在手里。楚芳一下认出是丈夫,忙上前将他扶起,连泥带水一把揽进了自己怀里。
两人搂住孩子流了阵眼泪,楚芳就生了气炉给于站长烘衣服。于站长突然说:
”何九出事了。”
“何九会出什么事?”“何九的‘兰驼'翻了,何九少了根指头,我把他背回来了。”
“何九人呢?”
“在他家里,明天过去看看。”
“我和你一块去。这几年,何九帮了咱不少忙。”
于站长换好衣服,打开几袋“卜卜星”之类的小吃给孩子扔过去,孩子眯眼笑着,说声“谢谢爸爸”,就钻进被窝嘎叭嘎叭吃起来。于站长走过去在孩子小脸上轻手拍了两下,就和楚芳忙着给孩子准备生日饭。
两人合作得很愉快,于站长淘米洗菜,楚芳掌勺耍刀工。趁着天还没亮,就将六个菜外加一个生日蛋糕和几瓶易拉罐饮料摆上了桌子。
一家三口围着一张桌子唱起了《生日歌》唱着唱着歌声突然中断了,楚芳那双美丽的大眼里蓄满了莹莹泪水……
给孩子过罢生日,于站长和衣躺在床上打了个盹儿,天就亮了。听外面春雨已经停歇,他就扛把铁锨想到井上看看。于站长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眼眶发青,眼白发红,楚芳劝他睡上一觉,他嘴里支吾着,还是出了门。
井场成了沼泽,遍地是水,没地方下脚。于站长挽起裤腿走到井口的采油树下,发现平衡块下的地基被雨水冲出许多小坑,小坑看上去不大,下面却旋出了无底洞。这让他吃了一惊。没有手推车,于站长干脆脱掉毛背心赤着双臂,靠力气一铣一铣地把井场边的湿土往洞里垫。他撅着屁股干得正起劲,楚芳抱着孩子找他来了。他以为楚芳是来叫他吃饭,昨夜里说好的等吃了午饭就去看何九,可楚芳说,孩子发高烧,还有些气喘,要他想想办法。他让楚芳回去跟队上联系要辆车来,楚芳说联系过了,调度室说今天所有车辆拉上人抗洪去了,连队上那辆运输垃圾的小四轮都出动了,黑脸李亲自坐镇。于站长停下手里的活伸手摸摸孩子的前额,感觉像靠近了气炉,就让楚芳留在井场接他的活儿,自己抱孩子出沟。刚踏进家门,黑脸李就来了电话,口气很大,问于站长为什么不向队上通报井况。于站长连忙通报,黑脸李紧追不放,问他昨晚干什么去了。于站长支吾说有事出了趟沟。黑脸李一愣,问什么事这么重要。于站长就实话实说。黑脸李大骂起来,限于站长连夜把井上所有的漏洞和隐患整改完,明天厂领导要到各站检查工作,谁要捅了漏子就吃不了兜着走。于站长说孩子高烧厉害,得出沟看看大夫。黑脸李说看不看大夫他管不着,井上出了问题别怪他不留情面。于站长就想跟黑脸李干上一架,骂他狼心狗肺冷血动物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杂种,可一听话筒已成了忙音。
孩子两个小脸蛋红红的。于站长翻箱倒柜找出感冒通给孩子吃了一片,一量体温,三十九度八。孩子不装病,蹦蹦跳跳跟平常一样。时近中午,肚子咕噜噜乱叫,胃也往上翻开酸水,于站长就想把楚芳从井上换回来收拾做饭,填饱了肚子一块去干,孩子的病就暂时拖一拖。可孩子不在家呆,爸长爸短地叫着要抱。于站长取袋“卜卜星”塞给孩子,孩子一看于站长出门,就不要“卜卜星”,搂住于站长的腿不放。于站长想打开黑白电视哄住孩子,可屏幕上尽是雪花点子。离厂基地太远,根本收不来信号。
于站长让孩子骑他肩上,气喘吁吁地赶到井场,见楚芳手捂肚子满脸受苦受难的样子坐在地上,就问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楚芳说这几天正来例假,肚子疼得厉害,怀疑自己有妇科病。于站长放下孩子,看楚芳的脸黄得像梨,没一点血色,额上沁了层汗,就说天晴了上厂卫生所看看去。楚芳说,呆在单站整天忙来忙去的,哪有时间去,去年厂里组织女工做妇科检查,正遇上两个储油罐憋罐,跑来跑去地联系原油外输,就没去成。又说,做女人难,只要于站长有句关心的话她就足了。孩子听说楚芳肚子疼,就对着楚芳的肚子噗噗地吹气,吹了几口,问楚芳还疼不疼。孩子是跟大人学的。平时孩子遇上碰碰磕磕的事,楚芳就对着碰过的地方吹一吹,孩子就不哭了。楚芳生出一种无限怜爱的情绪将孩子揽进怀里。问于站长怎么没送孩子上卫生所,于站长说了黑脸李打电话的经过。
“放他娘的屁,姑奶奶我不干了!”楚芳火了,“走,出沟!”
“黑脸李说,厂里的头头明天要到各站检查。”
“你个窝囊废!凭心说说,这孩子来得容易吗?”
于站长一听这话,就焉得像晒了几天的黄瓜。
进沟的第二年春天,楚芳肚里的胎儿开始拳打脚踢,呼之欲出。偏在这时候,于站长被队上抽去参加厂里的技术比武。按预产期计算,于站长完全可以赶在楚芳临产前回到站上,没想刚走第三天夜里楚芳就不对劲了,抱着肚子哭疼。给队上打电话找于站长,黑脸李叫她挺住,把电话打到了厂招待所去找。站上就一台手摇式电话,她一连摇了十几次总机,让接招待所,好不容易接通了,于站长却不在,服务员说,上面来了个慰问团,可能上俱乐部看慰问演出去了。楚芳曾听老妈说过,女人生孩子像过鬼门关,一脚踩阳间,一脚踩阴间,弄不好命就搭上了。她想起老妈的话就紧张。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只有那台电话与外界还有一丝联系,她就给服务员再三叮咛,于站长一回招待所马上叫他回话。女人的心总容易沟通,对方打保票说没问题,一定把话带到。放下电话,她还有些不放心,又跟黑脸李联系了一次,黑脸李让她不要慌,说他已派人坐队上的小四轮车到招待所去找于站长了。可那晚于站长并没去看慰问演出,他跟队上的一个小青年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复习《采油工十懂十会》去了。他听别人透露,这次技术比武取得头名的,厂里要给升一级工资。明天就是决赛了,从预赛的成绩看,把握性很大。
楚芳死抱住电话摇到天亮,摇手被摇断了也全然不知。上午九点多,何九来找于站长杀棋,见她满床打滚,吱哇乱叫,被子也蹬在了地上,就赶忙用"兰驼"送她出沟。到沟口,刚过一座石桥,孩子就生了。何九被产妇声嘶力竭的惨叫和殷红的血流吓得冒汗,忙将身上沾满油垢的风衣往产妇身上一盖,踩足了油门就往卫生所跑。大夫说,迟送半小时,母子的命就难保了。等于站长第二天赶回来时,楚芳已经住进了县城的油田医院。
两个人为孩子的事在井场上说翻了脸。于站长嫌楚芳得理不饶人,说黑脸李有交代,井上出了差错得兜着走。楚芳说:“黑脸李是你爸,这么怕他。”于站长说:“爸也好,爹也好,受人家的管就得替人家做事。”楚芳手捂肚子说:“有能耐你也管管别人,老拿自己妻子出气算什么英雄!”
于站长知道楚芳这话是有所指的,楚芳唠叨起来就爱拿毛生海给他做比较,于是心里很窝气。他整天忙里忙外,忙上忙下,好端端的身体眼看快累垮了,哪有时间搞复习?
“你当我长了十只手。”于站长说。
“咱丑话说在前头,赶明儿给孩子请个保姆,家务活我全包了,可你把话听清楚,要是考砸了,就跟你离婚!”
于站长一惊。他跟楚芳过了四年,这么难听的话还是头次听说。这话轻易不说,说出来就伤情面,伤自尊,叫别人笑话。他脸色铁青,像凝固着冰块,阴冷阴冷地怕人。楚芳说:“几年了,我就喜欢看你生气时打人,这时候你才像个男人。”于站长真就抡起了巴掌,要打时,才发现那张永远好看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
两人闹着别扭回到家里,于站长正收拾做饭,楚芳给孩子裹了件衣服,连声招呼都没有就要出沟。于站长追出去喊她吃了饭再去,她头也没回,冷冷地扔下句话:“这孩子不死在你手里你心不甘!”
于站长被这句话噎得一头钻进了屋子,窝在沙发上打了阵鼾声,又骂骂咧咧地走到院子上罐量了趟油。他感觉肚子空落落地难过,胃也隐隐作疼,就记起昨夜给孩子过生日还剩有一块蛋糕,忙找出来狼吞虎咽。吃了几口,又赶忙用刀把嘴啃过的地方切齐,放回原处。他怕孩子回来要他的生日蛋糕,孩子头一回吃生日蛋糕。于站长找到橱柜里的两个干馒头,开水一泡送进了肚子。他想舒舒服服地脱了衣服睡上一觉,出门一看,天又暗下来,没敢歇脚,点了支烟就往井场跑。
于站长东摇西晃地从井场回来时,山头上毛毛的裹了层雾。眼看天就黑了,楚芳还没回来,他就提上几瓶罐头径直去了何九家。
何九躺在炕上打呼噜。于站长跟何九的娘拉了阵家常,何九就醒了。何九问于站长提什么东西来看他,于站长说就几瓶罐头。何九说妈的我一根手指头就值几瓶罐头?不请我喝酒了?于站长说少不了你的,伤一好就请。何九伸出缠了纱布的手说,妈的这算个伤?前几年偷油,被你们厂的护厂队抓住打个半死,老子没叫一声,一出来还不照样喝酒。何九的娘骂何九是个二杆子货。骂着,收拾干净手里的活儿就去做饭,让于站长陪何九说阵子话。何九说,他前些年搞偷油的买卖犯过些法,但城里人能享受的东西他这个乡巴佬也享受了,好烟好酒没断过,一砖到顶的瓦房也盖起来了,就缺个对劲的女人。于站长就感慨何九这几年对他家不薄,总想着要报答报答,可就是帮不上什么忙。何九说知道就行,他也不指望报答什么。于站长就很感激。
两人望着屋外将被夜幕吞噬的山头抽了阵烟,何九突然问于站长怎么没看到楚芳。于站长说后,何九眯着眼睛羡慕地夸于站长有艳福,说明儿就过于站长家去喝酒,让楚芳弄几个菜。于站长说,明儿不行,厂里的头头要来站上检查,后天吧。何九说后天就后天,又问于站长准备了什么酒。于站长说,不会差的,到时候过来就行。何九昂头笑了,说他上哪也能喝上几口酒。可就喜欢上于站长家去喝几盅。于站长岔开话题说,晚上有事?何九说,屁事。前些年偷油靠晚上出动,黑天白日地提心吊胆,怕护厂队找上门来。现在不弄这事了,十天半月地跑趟西安,给县城的杂货铺进点货,油水不大,但每个月下来也能挣个一千两千的。偷鸡摸狗的事再不干了。于站长说,这就对了,见好就收,偷油冒风险,说抓就抓说罚就罚,人财两空,划不来。何九说,钱这东西够花就行了。于站长就夸何九,说没想你何九觉悟还不低。何九说,别把我看扁就行了,何九好赖是条汉子,说不干就不干了。于站长点着头,猛吸了一口烟,将烟屁股弹出门外,就起身要走。何九让他吃了饭再走,于站长说,他昨天给孩子过生日还剩些菜,正好炒几盘,不如现在上他家去喝几血。何九说楚芳不在,去了没劲。说着从大衣柜里取出件红面料的大衣让于站长带上,于站长不带,何九说这是他上个月跑生意时买的,纯羊绒的,他看西安城里的漂亮女人都穿这,就给楚芳带了一件。于站长问多少钱,何九说三百七,于站长就吃惊,说一件衣服比他一月的工资还高。何九说,楚芳要喜欢,就算我何九送她了。于站长听愣了,瘦脸上却堆起笑,说呆这鬼地方穿这么高档给谁看?何九就觉着于站长这话说得怪占地方,说于站长是不是怕他把楚芳拐走。于站长说,整天跟油打交道,死活穿不成。就硬是不肯接,后来看何九变了脸,碍于情面,才把衣服接了。刚走到院门口,楚芳背着孩子来找他要钥匙。何九硬从楚芳背上接过孩子,吩咐他娘多添几个菜,就端上糖果进屋招呼客人。
大伙嗑瓜子、吃糖果、抽香烟,围着孩子的病说了一阵。何九忽然叫了一声,说差点把好节目误了,就急忙打开遥控彩电,中央二台正播放《东方时空·金曲榜》,是杨钰莹的甜歌《山含情水含笑》。楚芳大发感慨,说中国的甜歌她最崇拜的就算杨钮莹了,可自进沟,打开电视满世界的雪花飘得没完,一有空闲就生闷气。何九说,这玩意儿简单,装个接收信号机,一家伙就收来几个台。说着就扯过那件大衣,硬让楚芳当回模特,给他们表演一场。楚芳大大方方地在屋里转了几圈,何九叫绝,说这衣服穿上很有味道。楚芳就很自豪,把眼光向于站长扫过去,想看看于站长的反应,却见于站长的脸板得很平,手撑住下巴正看电视。何九兴冲冲地坐回沙发去拍于站长的肩膀,仍是无反应,凑拢一看,于站长早睡实了。楚芳脱下风衣给于站长盖在身上,何九有些嫉妒,说于站长真是艳福不浅。楚芳说,你何九腰缠万贯,什么样的女人找不上?何九说,什么样的女人都不要,这辈子就想弄到像你这么个漂亮的女人。说完就眯起小眼盯住楚芳细细地看。楚芳感觉心滑腻腻的像个泥鳅在胸膛里乱跳,低下头不敢再看何九。
天黑得深沉,又飘起了小雨。小两口一起回到家,就将何九送的电视信号接收器接到电视上去试,果然图象清晰,音响也正常了。两人高兴得不行,抱住孩子乱亲了一顿,又给吃了"小儿APC"。楚芳穿上何九送她的红羊绒大衣在大立柜前对着镜子绕圈子,说何九这小子眼力还真是不错。于站长听了这话很不舒服,嫌楚芳太有点贪占小便宜,让楚芳哄孩子先睡,自己再看阵书。楚芳说,我准你假,难得有个高兴的时候,趁早睡。说着已脱光了衣服钻进被窝,等于站长上床。于站长突然想起什么,就说,我看何九在打你的主意。楚芳马上明白了几分,说,送的东西不都是你点的头吗?于站长说,那是何九逼的。楚芳忽地爬起披上衣服说,你说清楚些,别他妈看人家挣大钱你就眼红,有本事你也挣上一大把回来让老婆孩子享享清福啊!你整天油啊井啊,凭心想想,把我们娘俩关心过没有?告诉你,他送的大衣我穿定了。
于站长因为在何九家多喝了几盅,半夜里,肚子难受得直往上翻东西,起来吐了三次,直到凌晨三点才睡踏实。这时候,屋外的闷雷响得很紧,于站长一醒来就再没睡着,带上雨具正要出门,却见屋子的顶棚纸湿出好几块,靠门的地方已掉下个角来,滴滴答答的滴着水,地上溅出水窝子。这屋子是队上六年前为那对蹲站的小夫妻盖的干打垒,墙皮有好几处已脱落,于站长他们搬进来住时,一时半时找不到涂料,就用报纸糊上。屋顶没瓦,是用油毡纸铺的,多年没换过。去年秋天遇上雨季,顶棚就弄湿了好大一块。楚芳叫黑脸李关心一下群众生活,黑脸李说,队上的油毡纸用完了,让楚芳他们先写个申请交到队上,等研究后再往厂材料库报,楚芳一生气,就把电话给压了,没想后遗症持续到了今年。于站长只好怨天,拉过个盆子放在滴水的地方。狭小的屋子里顿时响起了叮叮当当的水声。楚芳忽地爬起,在孩子的屁股上打了两巴掌,嘴里还骂,这孩子越大越不争气,老在床上撒尿。孩子睡得稀里糊涂,挨了两巴掌就狠劲地蹬腿,嗷嗷直哭。楚芳一抬头,见是屋顶漏雨冤枉了孩子,就又气又恼地将于站长骂了一顿,让于站长马上给黑脸李打电话,问屋子漏雨队上到底管不管。于站长叹着气又拿过个盆子放到床上去,然后坐着不动。楚芳抓起电话就摇,于站长忙拦住,说这点子小事,等天亮他收拾一下就行了,用不着惊动黑脸李。楚芳嘟囔说,看你是个男人,实际跟猪差不多。说着就推开于站长,于站长拦
不住,只好任她去摇。电话摇过去半天没人接,楚芳正要放话筒,对方却喂喂地喊起来。楚芳说找李队长,对方说,李队长带领在队的党团员上野13井抢险去了,问楚芳有什么事,楚芳没回话,就压了电话。
于站长挽着裤腿巡井回来,天已大亮。雨仍急急地下着,在地上打起密密的水泡。他本想趁早晨脑子好使,搞出个复习计划贴在墙上,好有步骤地展开复习攻势,可一进家门,看顶棚纸被雨水泡湿的地方越来越多,就搬了把铁梯要上屋顶。屋顶离地三米多高,放在平时要爬这架铁梯根本不在话下,可现在,于站长偏偏胃疼,加之劳累过度,身子沉得像块石头,爬起来像蜗牛。眼看脚一伸就翻上屋顶了,不料手一松就落了下来。
当天下午,于站长被送进了厂卫生所。黑脸李亲自进沟来接人。因山路打滑,有几处被雨水冲坏,车停在了沟底,黑脸李和司机只好淋着雨赶到站上,将于站长背下山。
孩子发烧还没退。按说昨天给打针最好不过,可要打就得连着打三天,必须住在招待所或哪个同学家里。楚芳考虑了半天还是没打,她担心于站长一个人留在站上忙不过来,万一出个什么事不好向上面交代。大夫就给孩子开了“先锋5号”,说这种药口服就行,效果跟打针差不多,没副作用。她又要了“小儿APC”,大夫吩咐,体温上39℃再吃,不能乱用。她给大夫道了谢就背孩子回站了。眼下孩子又蹦又跳,看不出是有病的样子,她心里就松了一把,想上趟井回来熬点绿豆粥给孩子喝。刚走两步,孩子就哭得眼泪汪汪。她好说歹说,最后答应从井上回来给孩子扎个小风车,孩子才不闹了。
雨下得不很连贯,断断续续的。这趟井她查得很细,从排水沟到井口的设施包括每颗螺丝都一一查看过了。回来时,山头的雨雾已很浓重。孩子哭累了,已横躺在床上睡实,脸上还挂着泪痕儿,手里捏着本大灰狼画报。楚芳见了,心里就难过,她给孩子盖了条小毛毯,然后就去熬绿豆粥。可一提暖瓶却是空的,水缸水桶个个底朝天。平时队上有车上山时,他们顺便让车带点水上来,把家里大大小小所有能盛水的东西全拿出来灌满。洗衣服做饭总是省了又省,不敢轻易浪费。送的水吃完了,就下沟挑泉水吃。遇上雨季和雪天下不了沟,就靠接雨水化积雪来维持。那年的中秋前夕,楚芳的老父打老远来看他们,正赶上秋雨绵绵时节,蔬菜和面粉买不回来,用的水也断了。当时楚芳正有身孕,于站长见岳父第一次来看他们,心里很感激,天没大亮,他就冒雨出沟,到三十里铺的镇子上去置办面粉和蔬菜。楚芳也不想让老父头回来就喝雨水,非要下山去挑泉水不可。老父实在看不过去了,就硬夺过女儿肩上的担子下了沟。没想,水没挑回来,人却躺进了厂卫生所,吃药打针住了十几天。临走,老父捏住楚芳的手吸溜吸溜直垂泪。老父说,爸就你这么一个女儿,爸已活不上几年了,原指望你们在油田上能混出个人样样来,可爸来了一看,心全凉了。你们是不是不走正路,让人家下放到这大沟里来的?楚芳和于站长解释半天,越解释老父越生气。临下山,他们给老父装了好些吃的东西让带上,老父说什么也不要,阴
着个脸就出了门。于站长过意不去,执意要送老父出沟,老父背着个手头也不回,硬死不让送。楚芳望着老父踉跄的背影,两眼一热就落下泪来,说:“爸,山路陡,你慢些走,回了家就给我们来信。”老父缓缓地回过头,淡淡地说:“你们回去吧。”
屋外的雨很旺。楚芳叹着气,拿了水桶和盆子到屋檐下去接雨水。这几天得靠雨水过活了。
天气本来就短,加上连日阴雨,黑得格外早。楚芳正给孩子喂饭,何九来了。何九进门头抬得老高,眯着眼只盯着楚芳笑,险些被屋顶漏下的一片泥水滑个坐墩。何九抬头看着满顶棚的"地图"嚷叫说世界变了。楚芳让他吃饭,他说呆在家里生闷,只想出来跟于站长杀几盘。楚芳告诉他,于站长住院了。何九不信,说昨夜一起吃饭还好好的。等楚芳讲了经过,何九就埋怨楚芳把他当外人看。说他家收拾那几间新屋时正好剩几张油毡纸,一直堆在院里闲放着。楚芳不想麻烦他,就说算了。何九抽着烟忽然说,这天老吊个脸,弄不好十天半月也下下去了,不赶紧收拾,弄出个人命来就麻达了。楚芳说,凑合两天队上就来修理。何九说,你是不是怕我起歹心,对我防着一手?楚芳说,哪敢?何九说,有你这话,我今黑就不走了。楚芳说,你敢,小心我砍了你的龟头。说完,两人都噗哧笑了。何九抱过孩子,用黑茬茬的胡子扎孩子的脸,让孩子叫他叔叔,孩子不叫,直呼何九何九。
第二天早上,楚芳正勾腰站在储油罐上量油,一抬头见何九夹着几张油毡纸远远地走来。她想起昨夜里一篇没写完的日记还摊放在写字台上,就急匆匆地下了油罐,撒腿往屋里跑。何九在后面喊她,她只装没听见。
楚芳上技校时就有写日记的习惯,虽不每天都写,但能隔三岔五地坚持下来也很不易。因为多是些个人心理轨迹的记录,所以平时锁在抽屉里不准任何人看。一次,于站长趁着酒劲一把夺过去,差点被她咬掉指头蛋子,从此,于站长只要见她写日记,就躲得远远的,不敢亲近。
楚芳正锁抽屉,何九就进来了。那时,雨还没有完全停住。何九说,我又不是狼,怎么一见我就跑得比兔子还快?楚芳就故意说,谁知道你是不是狼呢?两人围住狼与兔子的话题争论了一阵,何九说:“雨停了。”就顺着铁梯爬上了屋顶。约摸抽两支烟的工夫,何九直起身朝站在地上一直望着他的楚芳打了个长长的唿哨,就下来了。楚芳招呼何九吃饭,何九说:“给我留着,晚上来吃。趁雨停得赶快进趟城去,杂货铺里的货快供不上了。”楚芳说:“你手指头伤还没好利索,过来我给你上些云南白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