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

人们习惯了缅怀逝去的亲人,

却很少留意那些在生活中悄然消失的“自己”。

随着成长,人们学会了服从和自我规训,跟着时代变迁而逐渐失能,丢掉了习惯、思考、爱好和情感。

此刻,走到三十岁的我,发现了这些构成我们生命的元素,正在悄悄地进行着微小却深刻的告别。

今天,让我们一起进行一场“心灵扫墓”,通过探索“自我的消逝”,重新审视和修复我们与自己的关系,为那些走丢的自己画一张回家的地图。

撰文/ 李忠尧

校审/ 杨晓彤


当我们

与自己的身体疏离

上周,我在香港见了一位40岁的前广告创意总监大明。

我看见他时,他正坐在精品咖啡厅的皮椅上读书,一副深思的样子,那家店是他来香港指定的见面地点,我走近叫他名字,他被我从心流中唤醒吓了一跳。

大明很爱思考,我和他聊很多,当他得知我在运营这个公众号,还在写关于纪念“消逝的自我”的文章时,立刻向我坦白:

“其实,我的第三条腿的活力在我生活里消退的速度,比我想象中快很多,哈哈哈。”

“突然有那么一刻,说实话是不想碰那件事,就在那一秒钟,我就意识到自己老了,完全没有给我缓冲。”

但他一再强调只是一瞬间,这种念头并没有持续很久,他现在还很厉害。

坐在同一桌,还有一位来自北京的科技公司产品经理浩浩,也在参与我们的闲聊。

他半开玩笑地找补,说:“大学时为了约会,能不顾舍友死活,连夜练习吉他,准备给她惊喜,现在她什么都不穿从我面前走过,我脑子里只会想着新品发布如果出现的意外该如何应对,哈哈哈。”

“整个人都异化了。我感觉心理和身体逐渐疏远,自己偶尔觉得自己是一个陌生人。”

随着年龄增长,男性对身体和亲密关系的理解会经历一场静默的风暴,那些曾经被视为理所当然的生理冲动,逐渐被对安宁的渴望所取代。

这或许不单单可以用荷尔蒙水平的变化来解释,更是生命优先级的重新排序。

就像年轻一代探索着超越传统亲情、友情、爱情的“第四爱”,或者体验非主流的Side边缘亲密关系一样,中年男性也在经历着自己的探索,只不过他们的旅程是向内而非向外。

当身体开始发出变化的信号,当睡眠质量超越性满足成为首要追求,人们不得不重新思考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连接。

“整个人都异化了。”这句简单的感叹背后,隐藏着现代人的普遍困境。

我们的情感不再自然流露,而是被社交媒体的即时反馈所塑造,成为了效率的工具。

当浩浩看着赤裸的伴侣只会想到工作,当大明感受不到曾经熟悉的冲动,“共振关系”的丧失,让他们无法与自己的身体和情感真正产生连接。

这种现象之所以令人不安,是因为它挑战了我们对自我的基本认知,如果我不再渴望曾经渴望的事物,我还是原来的那个“我”吗?

如果我的反应与过去截然不同,那么连接过去与现在的那条生命主线是否已经断裂?

阳刚猛男们很少公开讨论上面这些内容,年轻人都觉得身体的渴望是与生俱来的永恒动力。

如今讨论性欲衰减的男人,才刚刚站在这些年女性和同性讨论性愉悦话题的起点上,跳出外界的条条框框,异性恋男性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我在朋友圈发“睡觉才是一天的开始”,狠狠点赞的三十个中年男人应该都有膝盖中箭,显然大家人生重点的次序已经完全变了。

因为身体一旦起了变化,就再也无法忽视。

我有一个医生朋友强哥,我有时会向他咨询一些我业务上的医疗问题,他经常和我说,如果我的客户分不清心脏在左边还是右边,不知道心肝脾肺肾胃肠的位置,希望他们可以一直这样单纯下去,因为只有生过病的人才最清楚五脏六腑在哪里。

“再微小的阴影,都是心理阴影。”医生强哥指着自己的胸口说,“你知道从大学毕业那年起,这些结节和心结就开始有了,定期我还得请同事看看它们长势如何。”

“如今多模态AI识图能发现连我们医生都难以察觉的微小变化,让人越来越焦虑。”这次见面强哥苦笑道,“我现在反而要学着假装不知道它们的存在。”

“精确无用的数据”对比“健康无知的身体”,这种矛盾恰恰反映了现代人的困境,我们量化了前所未有的身体指标,却失去了与身体直接对话的能力。

以前的哲学家会说“身体是我们与世界相遇的媒介”,而如今,我们却将身体简化为纯粹的道具,作为这个地球Online的游戏NPC,数据化的监测和优化取代了真实的体验;我们的时间被压缩,体验被碎片化,我们与自己的身体、情感和记忆的关系变得疏离,许多现代人的自我认知也随之分裂。

身体的变化还只是我们随着年龄增长面临的多重“自我消逝”之一。

如果说身体的异化是显性创伤,是直接触发重新审视人生优先级的扳机,那么下面要说到的职业认同危机则是一种更为隐蔽的慢性中毒。


当工牌

不再定义自己

我们的身体开始背叛我们时,至少这种变化是可感知的。如同大明、浩浩和强哥一样,他们会察觉出性欲减退、精力不济、微小异样的明确信号。

而职业认同的消逝则像是无声的潮水,在我们不经意间就已经漫过脚踝,直到某天我们突然发现,曾经引以为傲的职业标签已经无法定义真实的自己。

这种职业方面的自我消逝,我在小林身上看到了最典型的例子。

我在去年体重达到人生巅峰时,断断续续去健身房挽救自己的过程中,认识了一个做跨境电商的同辈小林。她的时间也比较自由,去年刚认识那会儿,她正好开始参加各种健身团课。小林告诉我:“以前我总是把身体当工具,现在开始倾听它的声音。”

“我开始和我的身体对话,而不是与它对抗。”

小林能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她之前做过很多与生活的对抗。

小林比我大两岁,出身于企事业单位世家,继承了“一生一职、一人一企”的传统职业观。她在社会繁荣巅峰期毕业,顺利进入互联网巨头,拿到了同届毕业生中最顶尖的岗位薪资。

这种认同感在她职场生涯的前五年给予了她极大的安全感和自信心。

然而,当她因为比较沉重的家庭原因需要换更高收入的工作时,却遇到了内部晋升的瓶颈,这种认同感开始逐渐崩塌。她在投完好几轮简历后发现“大厂光环”并不是万能的职场通关卡。

这种认知的转变带来了长达半年的身份危机。

她开始质疑自己的价值,甚至一度陷入自我诊断的抑郁情绪当中。“我把自己的价值和公司捆绑得太紧了,当这个联系断开,我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转机出现在她偶然接触到跨境电商的机会,没有了大公司的框架,她反而找到了更大的创造空间。

她开始发现自己喜欢解决实际问题,喜欢看到自己的决策直接带来结果,喜欢迎接挑战。

她现在也会烦恼,比如最近的全球关税大战,引发行业未知前景的担忧,但是一旦她开始关注自己真正擅长和热爱的事情,而不是头衔和标签的时候,一切困难对她来说都只是待办事项而已。

如今的小林如果不和我讲述以前的“她”,我完全无法想象她以前的模样,现在小林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过去的认同危机。

“当我把工牌锁进抽屉那天,我哭了你信不信。不是因为不舍,而是因为我终于明白,那个工牌从来不是我,只是我的一个tag。真正的我,比任何标签都要立体。”

职业认同的崩塌虽然痛苦,但也是重新发现自我的绝佳契机。当我们不再被外部标签定义,反而能够更真实地面对自己。

小林之前那种职业观念其实很古早,十几年前就已经不是那样了,我在讲述硅谷创业的书里常会读到:“在美国的创投圈子,人们不会问你‘在哪里工作’,而是问‘你在做什么项目’。”

“身份认同早就从机构转向了个人能力和兴趣。”

相比之下,在传统意义上亚洲东部的企业文化中,公司忠诚度仍然被高度重视。

我在X上关注了一位在东京工作的中国留学毕业生,他说:“(日本)这里的同事们会把公司的logo展示出来,以此为荣;在中国,我的很多朋友也把自己的公司名字挂在嘴边,与自己划等号。”

导致中日同一现象的原因,在不同文化背景下,有着微妙的差异。

日本的企业文化植根于日式的集体主义传统,个人身份融入组织是一种自豪的文化认同;而我们中国年轻人的公司认同,则更多来自于社会竞争压力和阶层流动的焦虑。

相比之下,欧洲国家的职场文化更强调工作与生活的平衡,使人们不太可能将自我价值完全寄托于职业身份。

最初我也以为成功就是财务自由和社会地位,在我自己经历过职业认同的危机之后,现在大概明白了这种“阶层流动焦虑”的来源,真正的成功是找到能让你保持热情的工作,即使它可能看起来很平凡很普通。

当年媒体传播与广告创意行业遭遇寒冬时,我曾怀疑自己作为创意工作者的价值。

之后,我不再把工作看作是“我是谁”,而是“我在做什么”,这种转变让我从职业焦虑中解脱出来,重新找到了新的工作乐趣。

前面提到的小林也因有几乎同样的感悟,让她把自己的人生目标从向往“组织内的攀爬”,转变为“体验无边界的旅程”,最终在电商行业中找到了新的兴趣土壤。

不仅是职业认同会改变,当我们熟悉的地方消失时,承载记忆的物理锚点也随之被时代连根拔起。


当故乡

不再是故乡

多年前,我去到北方一个城市,认识了一位毕业返乡开小店的同龄青年大伟。那是在“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年代,他放弃了大城市的工作机会,回到家乡创业。

大伟当时指着一片尘土飞扬的在建高层说:“以前我舅家就在那里,他院子里有一棵梨树,很少见,但它在那儿已经很久很久了。现在树没了,人也散了。”

这棵梨树的消失,意味着大伟童年记忆的锚点消失了,他的身份认同也随之产生了动摇。

在我们后来的交往中,他承认自己返乡创业部分原因是想重新连接童年的记忆,他自己就曾是留守儿童,不再想让他的孩子再度留守,但他发现家乡已经面目全非。

“我回来寻找的那个‘我’已经不存在了,那个和兄弟爬树的男孩,那个在泥地里骑车的少年,那个等妈妈每周打电话回家的儿子,都随着这些地方一起消失了。”

大伟的困境代表了许多人在城市化浪潮中的共同经历,当物理空间中的记忆点改变时,他不得不在一个陌生的“新家乡”中重新定义自己,当时他在那个推倒梨树的高层小区买了房,但是要重建他童年的那种“附近”远比他想象的要艰难得多。

所以,不仅我们的身体认同和职业认同会随时间变化,甚至消亡,我们的记忆和精神空间也需要不断重建和调整。

在这个过程中,通过一些有效的方式找回童年和过去的连接非常重要。

我有一个前同事乐乐,她一直都非常与众不同,是我认识的人当中真正在实践找回这种连接的朋友。

去年她发朋友圈说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把奶奶的旧照片按照不同的主题分类,编排成了实体的影集,放在老家的客厅里。

图片里,每张照片背后都用铅笔标注拍摄背景,一些奶奶中青年时候的照片,由于乐乐和她妈妈也记不起故事背景,她就会根据照片中奶奶的表情和场景,写一段模拟奶奶当时拍照心情的描述记在背面,这种做法很像创伤修复式的怀旧,既是对消逝的一种纪念,也是对新自我的一种建构。

“虽然她已经不在了,但这样感觉她还陪着我们。”

乐乐在自己的卧室角落里也复刻了一个类似当年奶奶用过的书架,不是为了复制过去,而是为了保留那段对于自己有意义的记忆,同时创造属于自己的独特的舒适环境。

大明和浩浩变化的欲望、强哥不想面对的健康数据、小林锁起来的工牌、大伟家乡被砍掉的梨树、乐乐用心编排的旧照片,这些消失的时间和空间坐标,最终都成了我们重建精神地图的界碑。

失去的空间和人物无法真正回来,但我们真的可以通过创造性的方式保留且转化那些记忆。

我在小红书上看到有人分享过类似的经历,那条笔记大概的意思是,妈妈去世后,她开始做她妈妈最拿手的一道菜,一开始是为了怀念妈妈,后来发现这成了她和她女儿之间的新传统,母爱在不经意间被延续了。

这些小小的仪式和重建,帮助我们在失去中找到连续性,在变化中保持某种永恒。

那些看似“消逝”的特质,比如炽热的欲望、敏锐的感受、纯粹的热情,或许并非真正消失,而是转化为了更深层、更内敛的形式储藏起来,以便未来拿取。

我的一个好朋友的妈妈,是一个私立学校的高级教师,她曾说过一些让我惊叹的话:伴随着情感资本化,年轻人的气力正在各种算计中被渐渐消融。若要让现在的孩子们在以后可以对世界始终充满期待,企业和社会不愿也无能肩负起这种责任,我们在校园里必须要递给学生一颗种子,把它埋进学生的心里,等它发芽时,它会自己寻找光的方向。

这位朋友自己则说:“这几年我一直没有开心过,2019年是我最开心的一年了,现在又过去这么久,我已经忘记了快乐的感觉了。我很感谢我妈在我小时候当我的班主任,让我对这片土地扎根很深,我很了解我自己,我这棵树才不会倒。”

在打压、否定和拒绝之下,天性会渐渐消退,与自己断联;在缺乏情感价值的环境中,敞开的本心也会逐渐封闭,与社会断联;在巨大的压力面前,过去的初心会成为回忆里的遗憾。

为了适应社会、工作和生活,我们不断地调整自己,抛弃过去,切换角色。这些身份的震荡让我们被切割成无数个碎片化的自己,

所以一切看似断裂的经历,拼在一起才会构成我们完整的生命叙事。

从身体变化、职业认同,到时空记忆,正是这些失去与变化,给了我们重建的机会。

在这个清明节,仅以此文,悼念那些被扼杀的自己,更庆祝那些正在成为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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