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历史上,古代中国人常常觉得自己是“天下”,虽然有华夷之辩,但是总有天盖地覆的感觉,“至大无外”呀。那么,什么时候中国人开始要讨论“中国”?什么时候中国人不得不重新讨论“何为中国”?我觉得有三个时代,中国人特别热衷讨论“中国”。
第一个时代是北宋。我一直觉得,从安史之乱的755年到澶渊之盟的1005年,这整整两个半世纪,实际上是中国史非常重要的一个分水岭。大家如果看澶渊之盟之后的思想界,可以注意到,突然出现了很多讨论“中国”的文字。
其中,最典型的是所谓“宋初三先生”之一的石介,写了中国历史上第一篇用“中国论”这样的名字来命名的文章,如果大家有兴趣的话,看一看石介的《中国论》,就知道对于“中国”的焦虑在他的心目中是怎样的。同时大家也可以注意到,关于“正统论”的讨论在当时也是非常热闹,大家都知道的文学家欧阳修写了《正统论》,他的一些朋友,就和他反复论辩谁是正统?谁是中国?谁是华夏文化的代表?同样,大家也会注意到,这一段时间“春秋之学”非常兴盛。
所谓“宋初三先生”,就是孙复、胡瑗、石介他们这些人,为什么对春秋之学非常重视,在春秋之学里又为什么特别注意“尊王攘夷”这样的观念呢? 显然,他们针对的是当时北宋面临的危局,也就是北宋疆域缩小了,强邻出现了。钱钟书先生有一个著名的比喻,说到了宋代,本来的八尺大床变成了三尺行军床。中国由原来大唐帝国时代无远弗届,突然缩小到只有汉族为主的这么一小块地方。
那么,这个时候就出现了内外的问题,北大的邓小南教授在《祖宗之法》一书里说,胡汉问题在北宋似乎消解了,可是我补充一下,胡汉问题又从原来的内部问题,变成了外部问题,也就是华夷问题。
大家回看历史,在唐五代,在中国这块地儿上,胡汉杂糅非常普遍。我举几个例子:白居易祖上是汉人吗?白居易的祖上不是汉人。刘禹锡是汉人吗?刘禹锡也不是汉人,祖上是匈奴人。晚唐时代,有好几个宰相,都有胡人血统。
可是,到了北宋,这些族群都融入了汉族中国,很多人追溯祖上,就往往说“太原人也”“大名人也”“洛阳人也”。似乎到了北宋,疆域之内基本上都成了同一性很高的一个族群。这种胡汉问题在内部似乎已经解决了,可是,在外部,辽、夏、大理、高丽环绕,却成了严重的华夷对峙。
也就是说,外部有强大的对手,因此,宋代君臣内心焦虑就很厉害。所以,到了澶渊之盟以后,北宋基本稳定下来,大宋与大契丹并立共存,这个时候,谁是“中国”,谁是“华夏”,谁是“正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问题。
正是因为如此,在整个北宋,“中国”的名实之辩,就成了一个问题。大家都在反复讨论,怎样的是“中国”,谁应该是“中国”?在当时,大宋面对的强敌是契丹辽,辽国比你还强大,你不承认他也是正统?我说一个故事,当时,辽国与北宋打交道,说我们往来国书里面,彼此称北朝和南朝,国书里面写北朝皇帝致南朝皇帝,怎么样?如果是北朝皇帝致南朝皇帝,那就可以说是“一个中国,各自表述”。可是,北宋皇帝下令叫大臣们讨论,讨论了半天,大臣们决议说,国书还是要用大宋皇帝致大契丹皇帝,因为我们跟你们不是一个中国,你们是契丹,我们叫大宋,这仿佛就是“一边一国”了。
这里面表现的北宋君臣的“中国”观念,就是严分“华夷”。如果你研究中国思想史,讨论北宋为什么会出现道学?其实,跟这种对“中国”的焦虑,捍卫文化意义上汉族中国的正统性,有很大的关系。有这种焦虑,才会出现道学。可是,过去哲学史也好,思想史也好,不是太注意这一个大背景,其实这个背景是很重要的。
(二)
接下来,我要讲讨论“何为中国”成为话题中心的第二个时代,也就是20世纪上半叶,大体上是晚清到民国。从1894年甲午海战、1895年《马关条约》以后,到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这段时间热衷于讨论“中国”和“中华民族”,是因为从传统帝国向现代国家的转型过程中,中国面临外部威胁产生危机,内部也出现了很多问题。
首先,大家可以看到,以康有为、梁启超、蒋观云为代表,他们认为,要保存大清帝国所奠定的这个多民族、大疆域。梁启超率先提出“中华民族”这个概念,是因为一方面要维护大清帝国遗留的族群和疆域,一方面要顺应当时国际上所谓“民族国家”的潮流。因为当时世界趋势是建立“民族国家”,就是意大利人马志尼讲的“一个民族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只能是一个国家”,这个观念在当时影响很大,包括日本也流行这种说法。
可是,日本刚好是相对单一的民族和国家,中国不是,满、蒙、回、藏、汉,很复杂。为了符合这个“民族国家”的模式,就要塑造整个的“中华民族”。中华民族对应的国家就是“中国”,就是延续了大清帝国族群和疆域的中国,不仅是梁启超,康有为在1911年民国建立之后,还写信给黎元洪说,大清辛辛苦苦打下江山,开拓疆土,不能丢了。这些人大体上是近代史上所谓的保守派,他们既对大清王朝多少有些感情,也觉得大清遗留的疆土不能分裂。
那另外一派,也就是所谓“革命派”则相反,像章太炎、孙中山、朱执信、汪精卫他们。大家都知道,晚清革命者有一个口号叫“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他们最初的想法,就是要恢复一个汉族中国,用汉族的民族主义来作为革命的动员力量。
他们说,自从明朝灭亡,中国已经亡了。中国亡于什么人呢?亡于“满清”“鞑虏”,所以要把中国从“鞑虏”那儿解放出来。因此,虽然他们也是要在新的国际背景下建立“民族国家”,但这个民族国家是汉族民族国家,他们觉得,这才叫作“中国”。
大家看章太炎的《正仇满论》和《中华民国解》,从这两篇文章都可以看出,他们心目中的“中国”就是汉族国家,所以,章太炎甚至说,什么蒙古、满洲、新疆、西藏都算了,我们这个血统,和满、蒙、藏、回都不一回事儿,反而跟朝鲜人、安南人、日本人还更近。总之,他们最初目标是要恢复一个汉族的中国。 这两种关于未来“中国”的设想冲突很厉害。
可是有趣的是,革命派打下天下,却不得不接受保守派的看法,包括章太炎都不得不转向。大家可能读过《清帝逊位诏书》,里面要求维护中国的“五族共和”。
1912年,孙中山作为临时大总统发表就任演说的时候,他也接受了这个“五族共和”。这里原因很复杂,不必多说。后来,大概在1917年还有人提出,中国不应该叫“五族”,应该叫“六族”,因为西南还有人数众多的苗彝,所以应该叫“六族共和”。
那么,当中华民国接替大清王朝,它就不得不维护大清帝国的天下,包括庞大的疆域和不同的族群。这样一来就出现了一个尖锐的问题:怎样使多民族多信仰的民众生活在一个共同体“中国”里?
大家要注意,当时日本对中国的影响非常大,日本人,像后来的京都大学教授矢野仁一就提出,中国根本就不是一个国家,中国应该在长城以内,关外就是满蒙,是另外一些国家。这种说法明治时代就开始有了,当时日本对中国有领土的企图,他们觉得中国应该分开成若干国家。日本明治、大正的一些政客和学者,就提议中国应该在长城以南,要么守住汉族“中国”,要么分裂让列强管理。像有贺长雄的《支那保全策》和尾崎行雄的《支那处分案》,当时的影响就很大很大。
可是要注意,日本对中国,一方面给予的影响很大,一方面激起的反弹也很大。自从1894年日本跟中国发生海战以后,中国上下普遍都已经认定,未来中国的敌人和威胁就来自日本,所以,当日本舆论强调中国应该分裂的时候,中国的反应恰恰是要反抗分裂,维持国土完整。 这种争论一直延续。
到了20世纪30年代,中国稍稍喘过气来,维护主权和领土的意识就更加高涨,那时就要废除不平等条约了嘛。恰恰这个时候,日本开始对中国侵略,从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起,中国和日本关于“满蒙”的争论就越加激烈。凡是中国学者,都强调大一统中国,强调满蒙回藏族群和疆域属于中国。可是日本却始终要把满蒙从中国分割出去。
顺便插一句,很长时间日本学界关于日本人的来源,就有一个日本人是骑马民族的说法,像江上波夫。明治以来,日本学界就常常探讨日本和朝鲜、满洲、蒙古国家和这些地区的历史、语言、人种、文化的关联性,所以,他们很奇怪地产生一种对满蒙也“有如国土”的感觉。
明治、大正年间,日本学界对朝鲜、满洲、蒙古的研究很兴盛,就是这个原因。这也刺激了他们的侵略野心,所以在“二战”的时候,打出联合东亚反抗英美殖民主义的旗号,进行侵略活动。可是反过来,他们对中国的肢解,恰恰也刺激了中国要捍卫中国多民族疆域的决心。
所以,20世纪30年代,出现了中国疆域史、中国民族史、边疆研究的热潮,好些现在还用的《中国民族史》《中国疆域沿革史》都是那时写出来的,《禹贡》杂志也是那时候办起来的。著名的历史学家里面,像傅斯年写了《东北史纲》,也写了《中华民族是整个的》,顾颉刚去西北考察,也写了《中华民族是一个》这样的文章。
大家都知道,1939年在云南发生的激烈争论,顾颉刚、白寿彝、傅斯年他们这些学历史的,认为中国是整体的,非常反感民族学家对民族的识别,甚至认为吴文藻、费孝通他们搞民族识别,实际上是怂恿国内各民族发展自我意识,是在分裂中国,是在给帝国主义提供借口。
所以,从学术倾向到政治倾向,这个时候历史学家和民族学家产生了微妙的立场差异。后来,我看20世纪90年代费孝通的回忆,费孝通就说,渐渐他理解了顾颉刚的想法,是担心对于民族识别,影响到当时外敌威胁下的中国内部分裂,因此就主动不说话了。
显然,1939年的争论就是为了维护统一中国,是一个非常巨大非常现实的压力。在这个压力面前,学术分歧只好放在一边,全国全民就只能保持一致,维护统一中国。最终,从晚清到中华民国,出现了两本有关“中国”和“中华民族”最重要的著作。一本是蒋介石的《中国之命运》。《中国之命运》最重要的观点就是,中华民族是一个大家族,各个民族就像是大家族里的分支,所以来源也是一个,大家也都是亲人,所以中华民族、中国就应该是完整的。
另一本最重要的著作,现在很少有人读,也很少有人提起,就是罗梦册的《中国论》。他的这本《中国论》要说的话,和现在某些学者很像,就是论述中国是一个文明,既不像帝国,也不像国家,我们就是一个文明,这个文明就是大家在一起的。大家看这个《中国论》,再对比北宋石介的《中国论》,大家可以看到将近一千年里,有关“中国”的焦虑始终存在。这是第二次有关“中国”讨论的热潮。
(三)
那么第三次,应该就是当下。
很多人会问,现在为什么又要讨论“何为中国”?这不是问题嘛。按照现在的观念,“中国”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土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民族有五十六个,人口差不多十四亿,这些好像都毋庸置疑。可是,为什么现在又来讨论“何为中国”呢?
大家都知道,现在中国“崛起”了,可是,崛起带来的问题是什么呢?除了国力变强之外,也有内外两方面的问题。从外部来说,当中国崛起,中国跟现在世界上通行的国际秩序,就会发生一定冲突。蛋糕要重新分配嘛!利益要重新调整嘛!
打个比方,好像一个很挤的车厢,车厢里只能容五六个乘客,这五六个乘客都规规矩矩站着就算妥了,可是,现在有一个乘客突然变得胖起来,胖了以后原来各自占有的空间会发生变化,这样会不会引起冲突?是接受大家各安其位的原有空间,还是要重新建立一个新的秩序?这就要对自我重新界定。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内部也出现了问题。当国家不断发展的时候,我们的区域差异、城乡差异、阶层差异和族群差异,就越来越厉害。不平衡的情况下,内部认同也出现问题。为什么大家要认同这个国家,凭什么要认同,在什么共识上认同?如果大家看过亨廷顿(Samuel Phillips Huntington)的《我们是谁》这本书就可以知道,所谓“认同”问题是很严重的。如果没有一个新的认同基础,变化了的国家很难建立稳定秩序。
(美国学者塞缪尔·亨廷顿)
因此,这里面就出现三个方面的问题:第一,我们要重新认识历史中国是怎么样的?第二,要认识现在我们是一个怎么样的国家?第三,要认识中国未来要如何和世界相处?因此,学术界、思想界会来讨论这些问题,什么是“中国”?“中国”应该是怎么样的?
显然,学术话题也有现实背景的刺激,有一次在美国哈佛大学开会,来自各方面的学者就此讨论了很久,当然是关起门来讨论,大家都觉得,有关中国经济、政治、法律的问题,我们不是经济学家,也不是政治学家,更不是法律学家,我们讲不清楚,但有一些问题,我们觉得有可能是引起中国人焦虑的原因。
什么问题呢?我们回想了一下,可能是面临一些内与外很棘手的麻烦。这些麻烦,归纳起来是三类:一类是民族问题,一类是周边问题,一类是国际问题。这些都反过来刺激我们历史学家的思考,中国应该怎样自我定位,中国应该怎样安顿自身。这就是我们要讨论“何为中国”的大背景。
这些背景,使得学术界不能不关注“何为中国”。记得有一次参加一个基金会的讨论,问题是如今什么领域的问题值得注意和研究。我记得讨论的结果中,有几个大家都觉得重要的关键词:一个是疆域,一个是族群,一个是信仰,一个是国家,还有一个是认同。我们今天讨论“何为中国”,其实,围绕的就是这五个关键词。
但是,我要把话说回来,也就是说我们毕竟是历史研究者,我们有焦虑,也试图给这个国家或者历史的问题去寻找病源,但是一定要搞清楚,我们是诊断病源的医生,而不是开处方、动手术的医生。开处方、动手术是政治家的事情。但是,我们有没有责任告诉大家,我们从历史上是怎么过来的?
这就是我们今天要讨论“何为中国”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