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滴水檐叫雨水啃缺了牙,青苔顺着瓦缝爬,倒像谁把陈年的茶渍泼上了屋顶。我踩着门墩往梁上瞧,那串生锈的铜铃还在风里打摆子,只是舌锤早不知哪年叫人摘了去。门槛石上"孝悌传家"四个字,让鞋底磨得只剩个"家"字,孤零零地立着,像颗豁了口的门牙。
三叔公照例在寅时来点长明灯。他的驼背在晨雾里弯成问号,蓝布衫下摆扫着青砖上的露水。"城里人连祖宗都不要了?"老人颤巍巍爬上供桌,灯油泼在光绪年的族谱上,洇出团褐色的云。供果盘里供着塑料苹果,反着冷冰冰的光。
卯时三刻,穿运动服的少年们冲进来打篮球。彩钢瓦搭的雨棚震得直晃,檐角铃的空壳叮当乱响。"老头让让!"红球砸在祖宗牌位前,惊起梁上家雀。三叔公缩在香案下拾灯油,浑浊的老泪在皱纹里淌成沟。
日头爬上马头墙时,晒谷场来了帮拍电影的。穿长衫的演员在祠堂前甩水袖,无人机嗡嗡地绕着古柏转圈。"要原始感!"戴贝雷帽的导演往砖缝撒香灰。场务揪下三叔公的瓜皮帽往演员头上扣,甩给他两张红票子当租金。
午间炊烟起时,供桌上的盒饭堆成小山。油点子溅在"进士及第"的匾额上,把那个"第"字糊成了墨团团。三叔公蹲在门槛啃冷馍,看化妆师给石狮子补金粉。阳光斜斜地切过天井,把满地盒饭塑料盒照得白花花一片,像是撒了满地的纸钱。
暴雨是子夜来的。祠堂西厢的土墙塌了半边,露出里头盘根错节的黄精藤。三叔公举着油伞守夜,看雨水在祖宗画像上冲出条条沟壑。寅时的梆子声混着雷声滚过屋脊,闪电劈进来那瞬,分明瞧见梁上悬着十年前的燕子窝,空荡荡地盛满银亮的水光。
修祠堂的工程队开进村那日,惊飞了柏树上最后三只灰鹊。戴白头盔的包工头往墙上喷"拆"字,红漆顺着"敦亲睦族"的砖雕往下淌。三叔公抱着族谱缩在墙角,看气锤把青砖墙砸出个窟窿。有个后生捡起半截石柱础掂了掂,"够刻个茶几腿儿"。
清明祭祖改在村委会礼堂。电子蜡烛在投影幕布前摆成方阵,二维码贴在供品堆里。穿西装的司仪念着预制悼词,空调冷气把纸灰吹得满屋飞。三叔公摸黑溜回祠堂废墟,从瓦砾堆里刨出个铜香炉,炉灰里埋着半截没烧尽的族谱。
中秋夜祠堂旧址亮起霓虹灯。"家风文化体验馆"的招牌挂在水泥门楼上,射灯把仿古砖照得发紫。穿汉服的游客举着自拍杆在废墟上摆造型,有个姑娘踩着族谱残页补口红。三叔公蹲在停车场角落卖手扎灯笼,塑料荷花灯在夜风里转着圈,投下满地游魂似的影。
腊月二十三祭灶日,体验馆办汉服年会。电子鞭炮在仿古戏台上炸出蓝光,穿锦缎的网红们对着手机跳古风舞。三叔公的灯笼摊叫保安掀了,残破的竹骨在雪地里支棱着,像具冻僵的麻雀尸体。后半夜有人瞧见黑影在废墟上晃,举着盏油灯找什么似的,火光在断墙上画出个佝偻的句号。
开春时文化馆倒闭,招牌掉下来砸碎最后半块砖雕。拾荒的老汉们撬走仿古地砖,露出底下黑黢黢的泥。我在瓦砾堆里翻出个铜铃舌,锈得认不出本色。试着往废墟梁上抛,却见那空铃壳早叫施工队焊死了。铜舌落进水泥缝的刹那,惊起只耗子,拖着段褪色的红布条窜远了。
谷雨那日天阴得沉。我抱来三叔公的骨灰坛,偷偷撒在废墟东南角。风卷着纸钱灰往天上飘,恍惚是老人当年点的长明灯。远处新盖的商品房亮起万家灯火,有个穿汉服的主播正在顶楼直播,手机支架的影子投在水泥地上,细长得像炷永远烧不完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