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春天,我蹲在县供销社仓库门口啃冷馒头时,老李蹬着二八大杠冲进来,车铃铛摇得震天响:"老陈!调令!你要去日杂公司当经理了!"
馒头渣呛进气管,我咳得直不起腰。日杂公司?那可是全县供销系统出了名的"冷灶台"。三间漏雨的瓦房,六个混日子的老油条,库房里堆的全是积压的搪瓷痰盂和铁皮暖壶。去年腊月发年终奖,他们主任红着脸找我赊了二十斤红糖——连职工福利都发不出。
"这是发配啊。"我攥着调令蹲在煤堆旁,指甲缝里嵌着黑灰。六年前从部队转业时的红绸花还在箱底压着,当时多风光啊!全县最气派的供销社大楼,我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站在玻璃柜台后边,乡亲们买袋盐都要凑过来递根烟。
媳妇儿当天晚上就掀了饭桌:"陈建军你脑子让驴踢了?供销社采购科长不干,去管那些破锅烂铲?"搪瓷盆在水泥地上哐啷啷滚出老远,五岁的闺女吓得直往门后缩。
我摸黑蹲在门槛上抽烟。月光照得供销社大院白惨惨的,仓库顶上"发展经济 保障供给"的标语褪成了粉红色。想起白天王主任拍着我肩膀说的话:"建军啊,日杂公司看着破落,可连着千家万户的灶台。改革开放了,老百姓日子要红火......"
红火?我望着库房里积灰的暖水瓶苦笑。这些老库存都是计划经济时按指标生产的,现在城里人时兴用气压暖壶,乡下结婚都开始买牡丹花的搪瓷脸盆,谁还要这些印着红太阳的存货?
上任那天飘着毛毛雨。日杂公司的老张头在门槛上磕烟袋:"陈经理,咱这有六尊大佛,平均工龄二十三年。"我抬头看房梁,两只老鼠正顺着麻绳溜下来。会计小刘递过来的账本上,蓝墨水洇开的数字触目惊心:库存积压四十二万元,外欠款十七万,账上存款八毛六。
那天晚上我在库房待到后半夜。手电筒光柱扫过落满灰尘的货箱,突然照见角落里堆着几十捆亮晶晶的东西。扒开蜘蛛网一看,全身血都热了——是部队转业时见过的铜芯电线!标签上赫然印着"1976年5月入库"。
"老张!这电线咋回事?"我举着账本的手直哆嗦。老张眯着眼凑近瞧了瞧:"哎哟,这是当年备战备荒的储备物资,后来不是改规格了嘛......"
我扯开包装,黄澄澄的铜丝在月光下泛着暖光。去年帮县机械厂采购时听他们总工念叨过,现在乡镇企业上马正缺这种纯铜线。心脏咚咚撞着肋骨,我抓起两盘电线就往自行车后座捆。
机械厂赵厂长半夜被我从被窝里拽出来,看到电线时眼镜滑到鼻尖:"老陈!你这是及时雨啊!"他伸出三根手指:"市价三块五一斤,你有多少我要多少!"
那晚我蹬车回公司的路上,雨点子打在脸上生疼,嘴角却止不住往上翘。库房里足足屯着三吨半铜线,按废铜卖只能换回六千块,可要是当原材料......
第二天全公司炸了锅。老张抱着算盘噼里啪啦打:"陈经理,账不能这么算!这些是报废物资......"我抓过算盘哗啦一抖:"计划经济的老黄历该翻篇了!小刘,去印刷厂印五百份告示——全县乡镇企业凭介绍信可购平价铜线!"
那个月我们库房门槛被踩矮了三寸。县里刚承包砖窑的刘万元揣着五条大前门来找我:"陈哥,给留半吨行不?"我把他烟推回去:"按顺序排队,明天赶早。"转身吩咐小刘:"去省城打听打听,现在废铁回收什么价。"
到年底盘账时,全公司都挤在油灯下咽唾沫。算盘珠响到后半夜,小刘突然"嗷"一嗓子:"赚了!赚了七万八!"老张头的烟袋锅子当啷掉在地上,会计室房梁上的老鼠吓得窜出老远。
腊月廿八发年货,六个老伙计领到五斤猪肉、十斤白面,还有印着大红喜字的搪瓷脸盆。老张摸着盆底"日杂公司先进工作者"的金字直念叨:"这得传给我孙子......"
转过年来,我把积压十年的铁皮暖壶运到山货市场,搭着卖山里人急需的煤油灯芯;联系陶瓷厂把印错标语的搪瓷杯改成时兴的牡丹花;甚至从上海弄来批处理的手表零件,组织职工家属组装着卖。当年年底,我们日杂公司破天荒给县社上缴了十五万利润。
那天在全县供销系统表彰会上,王主任把大红花往我胸前别的时候手直抖:"建军啊,当初让你去日杂公司......"我扶住老领导的胳膊,瞥见台下供销社的老同事们都抻着脖子往这边瞧。
散会后,原先采购科的副科长凑过来递烟:"老陈,听说你们公司要盖新楼了?"我摸出兜里的铜线头钥匙扣晃了晃:"是啊,就在国道边上。对了,你们仓库东头那批滞销的铝饭盒......"
回家的路上,我又拐到老仓库转了一圈。暮色里,"发展经济 保障供给"的标语新刷了红漆,在夕阳下亮得晃眼。裤兜里硬邦邦的,是准备给闺女买的新书包——用我们公司最新款的尼龙绸做的,轻便又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