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悠长的历史从何而起?中华文明如何生根发芽、经久不衰?中华民族怎样繁衍生息,发展为今天五十六个民族的大家庭?
葛剑雄教授近年的数十篇新作,以其深厚史学积淀与独到现实洞察,从承载文明曙光的甲骨、青铜,到孕育无数灿烂文化的黄河、长江,再到影响区域与世界交流的运河与丝绸之路,娓娓道来中华文明的源起与发展。这不仅是对历史的回顾,更是对文化自信的深刻探讨,引导我们在复杂多变的当下,再思中国文化的根基与未来。
《何以中国》,葛剑雄著,广东人民出版社2025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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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讲的江南文化,并非只是江南地区的某种具体的文化,而是指江南地区以往产生的一切物质的和精神的财富的总称,即江南的文明形态,是中华文明的一部分。因此,只有将江南文化置于中华文明之间,才能作出正确的认识和评价。
无论是狭义的江南还是广义的江南,在中华文明的早期就已与其核心区域中原地区连成一体,春秋战国期间是吴、越、楚的疆域,秦统一后一直置为郡县。自泰伯迁吴,来自江南的言子(偃)成为孔子的弟子,吴越争霸并扩张到中原,楚国东扩至春申君封地吴,江南地区已全面接受来自中原的华夏文化。但直到西汉初年,江南还是经济、文化上的落后地区,政治上的边缘区域。“江南卑湿,丈夫早夭”的状况虽主要指长江中游,但下游的情况也大致相同。由于当时气温偏高,降水量大,加上沼泽低地遍布,原始植被尚未清除,丘陵山区尚未开发,中原人士视之为畏途,甚至宁愿将在江南的封邑换成中原较小的,为调往中原不惜自愿降低级别。江南还是安置东越、南越降人和移民的地方。直到东汉前期,负责督察江南地区的扬州刺史还轻易不敢渡长江。
两汉之际和东汉末年至三国期间,逃避战乱或投奔地方割据政权的士人迁入江南,有些人就此定居,战乱平息或重新统一后不再返回北方。永嘉之乱后形成空前规模的南迁,并且一直持续到南北朝中期。由于东晋与南朝都以建康(今南京)为首都,江南地区相当于“昔之三辅”,既是皇族贵戚、世家大族、文武高官、士人名流的主要定居地,也是此期间南方高层人物和人才的聚集地。到南朝后期,江南土著在政治和文化地位上已打破北方移民集团的垄断,江南也因兼容二者而成为南朝境内的政治和文化高地。
安史之乱后的人口南迁持续至唐末五代,虽因范围更大、数量更多而将移民迁入、定居地区扩大到江西、湖南和岭南,但江南依然因地理优势和交通便捷而成为移民的主要定居地,特别是其中的上层和富裕移民。
靖康之乱后的南迁一定程度上重复了永嘉之乱后的南迁模式,并且更加强了江南的地位。由于交通条件和军事、政治态势的影响,这次更大规模的南迁的主流是由以开封为中心的中原迁往东南地区。南宋定都临安(今杭州),使江南成为政治中心所在,也是来自中原的上层移民的定居地和南宋全国高层人才的汇聚处。由于南宋持续了一百多年,相继的元朝又由非汉族统治,南迁移民的后裔基本上没有返回北方,就此在江南定居,或分徙南方各地。由于宋金之际、金元之际北方遭受严重破坏,蒙古灭金期间更受空前浩劫,人口锐减,直到明初亦未能恢复,南方与北方在经济、文化上的差距越拉越大,再未逆转,而作为南方核心的江南的优势从此确立,保持至近代。
明清以降,江南已成人文渊薮,人才辈出,科甲鼎盛,三鼎甲人数居全国首位。学术、文学、音乐、戏曲等各方面,江南均居全国前列,江南文化的综合优势地位在华夏文明区中已难撼动。一个最新的例证是,以市(地)级行政区统计籍贯或出生地,两院院士中以苏州市居首位;以省级行政区统计,江苏省、浙江省居一、二位。
图源:视觉中国
自然地理条件的变化也有利于江南的开发。西汉以后进入了一个气温相对偏低的阶段,江南的气候由湿热变得温和,降水量由偏多转为充足,多数地方成为宜居环境。一次次外来移民提供了大量劳动力,使土地得到充分的开发和利用。运河将密集的天然水道连成网络,使江南拥有机械交通工具出现前最发达的交通运输系统。粮食、经济作物和天然资源为手工业和商业提供了丰富的原料和商品,密集的人口、富庶的生活和便利的水运造就繁荣的市镇和发达的市场。一般认为在唐宋间中国经济的重心已经南移,对此结论或许还有争议,但要说到宋代江南已成全国经济重心所在,则是毫无疑义的。
虽然目前找到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原文是“天上天堂,地下苏杭”,见范成大《吴郡志》)的出处已在南宋,但对江南,特别是对苏州、杭州的赞誉在唐朝后期已盛行。天堂的含义不仅是经济富庶,还包括风景优美、生活宜人。这固然离不开适宜的自然环境,更需要坚实的经济基础。在当时,主要是农业生产和城市的服务行业。到了北宋末、南宋初,就有了“苏常熟,天下足”的说法,说明苏州和常州已是南宋最主要的商品粮基地,苏州、常州的丰收就能保证南宋的商品粮供应。随着棉花种植和棉纺织业的迅速发展,松江府逐渐成为棉布的主要产地,以致有“衣被天下”之称。
明朝中期已有“湖广熟,天下足”之说,说明全国商品粮的基地已转移到湖广(今湖北、湖南),但这并不意味着苏常、苏松经济地位的下降。由于耕地开发殆尽,人口密集,苏州的粮食产量甚至已无法满足本地的消费,但发达的商业、手工业和不断创新的服务业却产生了更多财富,使苏州人不仅能购买商品粮,还能获得丰富的商品和商业服务。“苏松赋税半天下”的说法虽不无夸张,但“苏松赋税甲天下”、其赋税额度所占比例为全国最高却是不争的事实。从明朝留下的各种赋税钱粮统计数字看,苏州府、松江府承担的赋税额度和实际上缴的米麦钱钞,不仅一直是全国最高,其占比也远远超过了两府的田地、人口在全国所占的百分比。从数字上看,苏松无论总量还是人均的赋税负担都是全国最高的;但从各方面的记载看,苏松的官绅百姓的实际生活水准不仅不低,还是相当富裕舒适的。这应该是当地手工业、商业、服务业发达,还有农业以外的财富收入的缘故。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到明清时期,江南的物质财富也已居于华夏文明之首,与此相应的商品经济、文化产业、服务行业、市场意识、工匠精神、商业文化、饮食文化、市民文化也得到发展和提升,大多为全国之最。
1843年上海开埠,并迅速发展为中国与远东最大的工商业城市和国际都会。江南为上海提供了最多的人力资源和资本,上海为江南人才、资本与江南文化提供了最大的发展空间和通往全国、走向世界的途径,江南文化也成为在上海形成的海派文化、红色文化的重要源泉。江南传统文化中的重信然诺、商业道德、精益求精与西方的法治意识、商业精神、技术规范、管理模式相结合,形成有上海特色的职业道德、契约意识和工匠精神。近代上海是中国开放性和现代化的实验室,而江南就是这个实验室的延长和扩展。
江南文化植根于江南大地和中华文明,从中获得存在和发展的资源。而江南文化的发展也丰富壮大了中华文明,在中华文明的创新和开放中曾经发挥了引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