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刀97
题记:又临清明,祭丁惠民。他是一个真实的人。我就以真实的回望,纪念他吧!
云南知青丁惠民于2024年9月22日下午6时后去世,享年71岁。
一晃,半年过去了。时光飞逝,又临清明。
他的去世,曾在知青群体特别是西双版纳知青中反响很大。
有人称他英雄,有人称他先生,有人称他老丁,也有人称他知青杰出代表,等等。
但我,还是称他“云南知青”吧,这是最准确的概念。
一个人,无论走过千山万水、天涯海角,他都有一个最能代表他人生印迹的身份。
知青,或曾是1700万中国青年的身份。
云南兵团知青,曾是来自北京、上海、成都、重庆和昆明的10万青年的身份。
丁惠民是上海人。为爱情,大返城后他辗转来到重庆,定居。
之所以有人称他“英雄”,是因为1978年底,他率先发起了知青大返城行动,并率队北上,向中央高层反映云南知青生存的真实状况。
接下来是知青大返城的洪流。
关于大返城,人们写了很多,包括我写的《知青大返城,为什么肇始于云南》,已经对丁有诚恳评价,不赘。
但我要说的是,知青大返城,并不是哪一个人的功劳。
也没有谁,能承受得起这样的功劳!
那毕竟,是一个时代正本清源的最终结果:没有中央的拨乱反正、没有邓小平等中央高层的最终决策,单靠一个人或一群人的力量,不可能让上千万知青回城。
历史的吊诡和伟大就在于,当某一种符合民意的意识在某一个渠道上达成上下共识后,事情的走向,就顺理成章了。
而丁惠民,恰恰是这个渠道上的开掘人之一。
在云南兵团,比他身强力壮的人、比他有文化的人、比他有眼界和有格局的人,很多。
但恰恰是他,敢在关键时刻站出来。
没有收益,只有风险。风险还很大。
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得一个人扛着。
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那个时代有胆识的人!
那一年,他25岁。抵达人生高光时刻。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每个人的高光都是短暂的。我写人物,不拔高、不吹捧、不溢美、也不人云亦云。
我觉得实事求是,更符合本心。
说说我与丁惠民的交集吧。不多,仅几次。
印象是,他脾气有点大,好像一直沉浸在某种光环里,精力充沛,热情饱满。
第一次相见,在重庆沙区文化馆。
时间是1991,正值重庆知青支边20周年纪念日。
知青们已经创作出长篇纪实《红土热血》和歌舞《青春梦》。
那天,数千人挤进文化馆电影大厅,很多知青还带来孩子。
现场热闹着、喳闹着。云南农垦总局也发来贺电。
丁惠民也来了。有人介绍我和他认识,并介绍我是西南制药三厂的秘书,能写几个字。
虽是第一次见面,老丁对我并不客气,直接下命令:
“你,去把农垦总局的贺电抄下来,贴到大门口,让更多人都看到!”
我一愣。纸哪去找,毛笔在哪里,墨汁找谁讨?
我一下明白了,老丁是个只讲结果、不问过程的人,你执行就是了!
老子没得米,手板心能煮出饭来?爬你妈的三十三哟,管你是不是知青领袖,你没资格命令老子!
于是,我转身进了会场。
开会了。孩子们很兴奋,在座位间跑来跑去,嬉笑着。
主席台上的老丁突然暴怒,站起身大吼,大意是:
你看看你们像什么话?孩子满场乱跑,闹哄哄的,这么庄严的会议,你们就这样对待吗?难怪有人看不起知青,看不起支边青年,你们的行为,就很让人看不起!
全场鸦雀无声。
我觉得老丁训人就训龟孙子一样。太锤子了!
我站起身离开会场。都是有后代的人了,还像孙子一样挨训,脸挂不住。
第二次见面,在江北观音桥一家餐厅。
那是1团10营的重庆知青聚会,王丰卫邀请我去的。王支边回城后在市教委上班。
老丁也去了,他本来就是10营知青。
办了十几桌。闹麻了,男人喝酒,女人拉家常。都好久不见,十分想念。这是所有知青聚会的常态。
轮到老丁讲话了。讲了几句,没人听。又讲,还是没人听。
老丁大怒,一下将酒杯摔得粉碎。他好像还想说点啥,又没说。
全场静了那么几秒钟,又开始吃喝,划拳者继续喊“四季财呀”。
那一刻,老丁有点寂寞。
对老丁的动怒,10营知青不尿他。按今天的话说,你要装逼,我理你个锤子。
第三次,在老丁好友“书生”家里。
书生,大名黄有志(好像是)。他是老丁最好的重庆朋友之一。时值2001年,我任重庆晚报周刊部主任,借职务之便,想做一期重庆支边30周年特刊。
“书生”和丁惠民在景洪1团10营茅草房前,真年轻!
副总姜春涌同意了,但告诫:可以做,渣渣瓦瓦的不要写,敏感话题不要写。
知青大返城是不是敏感话题?丁惠民是不是?
写云南知青题材,这些都绕不过。
于是,我带上记者袁凌、文迟和冉文去采访老丁。
这可能是老丁第一次接受官媒采访,比凤凰卫视和上海卫视早多了。
采访中,我没提问,怕陷入知青情结的陷阱而有失公允。
是袁凌和文迟提的问。他们不是知青,没那个情结。他们只想得到真相和客观。
提问是严肃和凌厉的。这可能让老丁完全没料到。
之前,那些所谓的知青问题研究者、学者、专家等对他的采访,估计都是客气的、顺着他的语境说。
袁凌和文迟毫不客气,问题一个接一个,很尖锐。其中一个大意是:
回城这么多年了,你是不是还沉浸在知青领袖光环里?你是不是认为,知青能回城是你的功劳?
一直微笑着的老丁终于挂不住了,他火冒三丈,大声陈述。
两个记者也不客气,提高音量,大声驳斥。
铁锤砸到铁钻上,火星四溅。
在记者眼里,没有谁是“领袖”,只有客观存在的人,普通人。
特别是袁凌,老陕,一根筋,后来他去北京新京报,采访更凌厉,他的非虚构写作,成就了他在全国的影响力。
在对历史客观和理性的认知上,老丁,未必是新生代记者的对手。毕竟,他的思维正趋陈旧。
但老丁继续陈述着,说到动情处,突然热泪盈眶。
摄影师冉文抓拍下这个镜头。
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但如果再争下去,就伤和气了。我拦住了记者的继续发问。
回到报社袁凌问:丁惠民的事还写吗?
我说咋不写,坚决写。
文章初稿之精彩,比今天任何人写丁惠民的稿子都更有看头。今人写他,多半有讳,多半歌功或贬斥。欠公允。
一切都怪我,胆小,怕受新闻纪律处罚,把很多有看头的内容删除了。不然,这可以成为一篇很有价值的知青文献。
对此,我向袁凌和文迟道歉说:对不起,只能割爱了。不然,文章出不来。
他们懂。
那一次,我利用职务之便,做了8个整版的云南知青30年祭。丁惠民的专访发在第3版,标题叫《热血冷泪向北方》,题图用的是他流泪的照片。
这应该是官媒第一次正面报道老丁。
记得老丁后来给我打来电话,仅三个字:谢谢侬……
从云南返城46年了;采访老丁也34年了。
今天,我们和老丁一样,走在白发江湖的路上。
我们都正往天堂走去。或迟或早,无人能逃避。时间的伟大就在于它公平,既记录着荒诞,又验证着我们的智慧和愚蠢。只有不知天高地厚,还在说悔与不悔。
飘飘何所以,天地一沙鸥。
人生就这样了,江湖夜雨十年灯。烛光,最后照见谁?
就以我对他真实的回望,纪念他吧!
他是一个真实的人,不喜欢阿谀奉承。他说真话,也喜欢听真话。
写下我对他的真实感受,愿老丁,安详。
谢谢你,曾经的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