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一月,妈妈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车祸,虽然很幸运地没有伤到大脑,但脚踝和肋骨骨折,伤筋动骨,至少要三个月才能恢复。我从上海赶回去的时候,已经是车祸过后的第二天,妈妈暂时住在县医院的神经外科病房,因为医生要观察她脑部的淤血情况,经过评估才能转入骨科病房治疗骨折。

我妈的神志一直清醒,但车祸的撞击还是让她感到惊恐不安,尤其是,她觉得护工阿姨不能给她提供精神价值。阿姨甚至对她说,你现在舒服了,躺这里就有人送钱给你花。护工说的“送钱”的人其实是保险公司,她在骨科和神外干了许多年,对车祸治疗和理赔流程十分清楚,听医生的诊断,大概就能判断出能不能定伤残、大约能赔多少。我妈觉得自己躺在床上浑身难受,她却认为有人为我妈花钱是福气。不能说谁对谁错,只能说立场不同感受不同。

护工阿姨在县医院工作多年,对每个科室和部门轻车熟路。如果不是她,我不知道,做检查需要花五十块钱额外请两个阿姨来将我妈搬到核磁共振仪上。我妈插了尿管,在这过程中她一直紧紧攥着自己的尿袋,生怕它被挤爆,这不仅关乎尊严,更关乎往后的排尿需求。也是护工阿姨告诉我,财务科在医院住院大楼后面的一幢老旧建筑里,交通强制险赔付的一万八,要去财务科领单子,再去门诊收费处,才能划到病人账户里去……

这些护工阿姨实际上承担了一部分导诊的功能,她们之间也存在一种互相帮助的默契。因为按照惯例,护工需要二十四小时待在病人身边,但没有人能够完全撇下私人生活守在病人身边,于是比较常见的是,阿姨临时有事,便邀另一个阿姨帮忙“照看照看”。碰到搬运病人这样能“挣外快”的机会,阿姨们之间也会相互通知。

此外,护工阿姨还有一项业务——给病人介绍律师。车祸后的病人往往会根据伤情不同在神经外科或者骨科住院治疗,这两层也是相当“热闹”的楼层,住院几天下来,我收到了好几张名片,都是号称能帮忙争取“最大利益”的人所散发。其实他们之中很多人只是拉客户的代理人,接下案件后再分派给律师,一般按照最后赔偿款的8%到10%进行收费。我妈的护工也给我们介绍了一个,她告诉我,这个“律师”比较靠谱,这里好几个案子都是她负责的。在我妈离开县医院转去上级医院后,阿姨还几次打电话给我询问情况,也追问我们有没有找律师。

神外病房的病人大多是因车祸入院,伴随不同程度的颅脑损伤和骨折,因此需要静卧,一切由护工或家人代劳。同是车祸,但每个人的情况皆不相同。比如被电动三轮车撞比较麻烦,因为三轮车基本上没有保险,双方难免因为责任划分问题陷入“持久战”。隔壁床的叔叔就在车祸后三个多月,还没收到最终的事故责任认定书,这意味着治疗的费用暂时全部由自己承担。病房内病人的伤情也不尽相同,但多数成员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带着颈围等护具,行动被固定在护具中、轮椅里和病床上。

病房里的时间流动得很慢,好比轮椅的轮子,慢悠悠碾过走道,从一头晃到另一头。晃着晃着,太阳就从窗口沉了下去,一天也就结束了。

外面的时间却是在车轮里呼啸着前行的。我来到病房的当天下午,就有一个外卖员因为车祸被送到神经外科抢救,送他来的是他的同事们,都穿着黄色的外卖服,戴着头盔。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床上,头上包着厚厚的纱布。

神外的抢救室就在我妈病房的对面,为了方便医生和患者进出,抢救室大门一直敞开。医生在给外卖员插管时,他的胳膊抽动了几下,当时我不会想到,他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消失,抽动只是神经反应。直到晚上八点左右,陆续来了好几拨亲戚,因为同在家乡,亲朋好友来得很迅速,且人数众多,粗略数一数,一个小时左右来了不下三十人,连隔壁的邻居也来赶见最后一面。医生对邻居说,送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回天乏术了,等事情定了,你们记得通知家属来拿医疗记录。这在医院应该是常有的事,因此值班护士们相当淡定,在护士站里干着活,丝毫没有被哭声影响。几个护工在病房门口站着观望,不时讨论下“到底有没有戴头盔”之类的话题,有经验的护工说,戴头盔也不能保证绝对安全,病房里待久了,就知道送过来的车祸伤者中,外卖员往往是情况最严重的。

哭声一阵一阵,等到殡仪馆的车将逝者带走,电梯门关上的瞬间,病房又恢复了安静。医院里,生与死往往就是这样被一扇门、一张床单简单地隔开了,显得很随意。而后的葬礼、骨灰盒、墓碑等则一点点将死亡的事实落到实处,生死之间被彻底隔开,死亡的严肃和残酷才显现出来。


因为颈椎有滑脱,后续有一定风险,且颈椎手术比较复杂,本地医院不能做,所以我们在医生的建议下转到上一级医院手术。医院在长江之滨,上世纪初由传教士建立,原初的医院在一座滨江山坡之上,如今医院的主体部分早已搬至山下,山上仅剩下后勤部门和行政科室。如果不是需要拿医疗档案,我不会上山。山并不高,也不陡,它更接近丘陵。我们这大多是平原,山不多,有也是丘陵,缺少真正的山城那种立体发展的可能。我们这儿的人是生活在平原和江畔的人,只有养鸡养羊和过去发洪水的时候才会考虑当山民。

江边的冬天没有想象中萧瑟,道旁树木大多绿叶尚存,与山下的建筑不同的是,山上的建筑呈现出混杂的面貌。有些看起来至少是上世纪70年代所建的筒子楼,靠路边的阳台被打通,贴着“住宿”或者“理发”的标识,做的多半是住院的患者或家属的生意,因此也没有什么装修或者需要讲究的地方。

有些则是民国老医院重修后的建筑,大约只能看出建筑原来的状态,一砖一瓦却早已不是当年的了。还有一些废弃的锅炉房,不知建于哪个年代。山上的建筑是年轮,一层层叠出这里的历史。到了山的最高点,便能俯瞰到长江,长江几千几万年来都是这样流过,江上的捞沙船,同十年前我来这里时所见的没有明显的区别。


从这里,能看到不远处的长江大桥。桥建起来之前的许多年里,我的长辈们年轻的时候去外面,只能搭轮渡。我的一个太太(曾祖母)就是这样搭轮渡去上海给人家当带奶妈妈(奶妈),在那里和一个同乡生了个儿子,回家途中,男人在轮渡上吃鸡蛋噎死了。太太因为做了这件“丑事”,无法回娘家,也不受原本的丈夫家待见,后来为了活下去,应该受了很多苦。我小的时候去奶奶家,她也总在,和男太太(她第一任丈夫)住在不同的房间,两人不说话,隔了几十年,恩怨都没解开。我那时觉得她是个好凶的老太太,不爱笑,总是板着脸,于是促狭地用玩具宝剑刺她。我妈妈和她的同辈人年轻时去外面当保姆,也是搭轮渡出去的,好几年也不回来。后来长江大桥建了起来,出去的人就更多了。

在这家医院,我妈完成了踝部骨折手术和颈椎复位手术,一个多月后,能够借助轮椅行动,两个月后能站立行走一段时间。

她对我说,在医院的每一天都很煎熬,尤其是需要戴三个月的颈围,她总是想在睡觉时不戴,或者不按医生要求翻身。她天性爱自由,出车祸前给人家做护工,有时同时在两层楼照顾两个病人,是被别人需要的人,不承想如今被禁锢在轮椅上。她做护工时觉得病人有点麻烦,一刻不能离,做病人时又觉得护工偷懒,总是去串病房聊天。她尤其不喜欢戴颈围,我以为她是故意不想遵从医嘱,后来在病房遇到两个同样戴颈围的叔叔,见到我妈就上来问,你是做的颈椎手术吗?——颈围像是一个标识,能够迅速帮同病相怜的人找到同类。他们都称,戴这个实在太痛苦了,但是又没有别的办法,颈椎病本身也很痛苦。一个叔叔说,他的手无时无刻不在发麻,针刺一般,什么事情都无法做。这种细小的折磨并不会因为手术而彻底根除,只能缓解,他颇为无奈,似乎找到同类本身也是缓解病痛的一种方法,因为其他人很难感受到那种漫长的折磨。

我妈也有颈椎病。我小的时候科技没有这么发达,治疗颈椎病的常见手段是物理按摩和“吊脖子”,按摩好理解,所谓“吊脖子”,就是牵引术,一根绳子穿过横梁,一端绑上砖头,另一端做一个托儿托住颈椎病人的下巴,随着砖头的加码,病人的脖子被一点点抬起。有没有用不知道,但我妈当时将绳子穿在自家大门上的横梁上,在门口吊脖子,惹来人群围观,现在想来也是相当朋克。治疗了一段时间后,似乎没怎么好转,但毕竟也没有变差,于是一直没再管它。

骨科病房依然很“热闹”,塞名片的人比县医院更多,有时一下午就能收到三四张,见我们没有要请他们辩护的意思,才渐渐变少。骨科病房的老人多,多半是不小心摔倒造成的骨折。变老就是行动一点点受限。一个奶奶说她摔倒是因为站在板凳上够东西,对年轻人来说很简单的动作,导致她摔下来,腰椎压缩性骨折,打了骨水泥。她对医生说,以后再也不这样了。隔壁床的奶奶患有阿尔茨海默病,做完手术后没有喊疼,我妈便觉得手术也没那么让人害怕,但是当她自己做完脚踝手术后,第二天还是觉得疼得要命。失去对疼痛的感知能力,或许也意味着人在变老。

手术后不久,我妈就出院了。因为行动受限,她需要重新学习如何借助轮椅和拐杖前进,如何适应颈围的存在。她觉得这是在提前体验二十年后的老年生活,因为没有人能够抗拒衰老的进程。以前她会定期把额前的白发染黑,骨折后也顾不上了。复诊的时候,妈妈特意戴上帽子,但其实连我也没留意到白发的存在,或者说,我认为白发是不用惊讶的,但她还是相当在意。

我妈不是一个细心的人,也不是一个注重外表的人,一件外套能穿好些年,然而在白发这件事上还是很较真。她舍得花时间花钱去染发,想来也是因为不想就这么承认衰老。但骨折后,她多了几分“豁达”的心态。她跟我说,白发就白发吧。也许要紧的是,她还能有重新学走路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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