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志远把车停在村口的老柳树下,熄火后却没有立即下车。透过挡风玻璃,他望着那棵粗壮的柳树,枝条在春风中轻轻摇曳,像是无数绿色的手臂在向他招手。四十岁的他,眼角已经有了细纹,鬓角也冒出几根白发,但此刻他的眼神却像个即将得到糖果的孩子般闪亮。
"终于回来了。"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久违的轻松。
三天前,他在公司加班到深夜,处理完最后一份报表后,突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疲惫。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电脑屏幕的蓝光映在他憔悴的脸上。那一刻,他鬼使神差地打开手机相册,翻到了二十多年前在老家拍的一张照片——十岁的他站在柳树下,手里举着一支自制的柳笛,笑得见牙不见眼。
第二天早上,他向公司请了年假,简单收拾行李就出发了。妻子不解地问他要去哪里,他只说:"我得回去找点东西。"
现在,他站在老柳树下,伸手抚摸树干上那些熟悉的纹路。树皮粗糙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一瞬间将他拉回三十年前。那时他还没有现在这么高,需要踮起脚尖才能摸到那个特别的树疤——它形状像个月亮,是他和小伙伴们的秘密标记。
"月亮疤还在..."程志远的声音有些哽咽。城市里的高楼大厦每天都在变化,而这里,时间仿佛静止了。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泥土、青草和柳树特有的清香。这种味道,他在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找不到。闭上眼睛,耳边似乎响起了童年时柳笛的声音,清脆悠扬,穿过时光的隧道直达心底。
"喂,那是你吗?志远?"
一个带着浓重乡音的声音打断了程志远的思绪。他转身,看到一个皮肤黝黑、身材敦实的中年男人站在不远处,手里拎着一个电工包,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程志远眯起眼睛,记忆的齿轮开始转动。"刘...刘明?"
"真是你小子!"男人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一把抱住程志远,用力拍着他的后背,"多少年没见了?二十年?二十五年?"
被童年好友紧紧抱住,程志远突然鼻子一酸。刘明身上的汗味混合着阳光的气息,让他想起那些在田野间疯跑的夏日。"二十八年了,"他声音沙哑,"自从我爸调到城里工作,我们就搬走了。"
刘明松开他,上下打量着:"瞧瞧你,穿得跟电视里的人似的!在城里发财了吧?"他咧嘴一笑,露出略微发黄的牙齿,眼角的皱纹像扇子一样展开。
程志远低头看看自己的休闲西装和皮鞋,突然觉得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就普通上班族,谈不上发财。"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你现在...?"
"村里的电工,"刘明拍拍工具包,"混口饭吃。"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眼神中透着满足。
两人站在柳树下,一时无话。春风拂过,柳枝轻摆,发出沙沙的响声。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这棵树下干什么吗?"刘明突然问,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程志远笑了:"怎么不记得?拧柳笛,捋柳芽,做柳梭...还有那个老鸹头。"
"老鸹头!"刘明哈哈大笑,"你那时候非说吃了能变聪明,结果拉了两天肚子!"
记忆的闸门被打开,程志远感到一阵温暖流过全身。那些被尘封已久的画面突然鲜活起来——他和刘明爬上柳树折枝条,用小刀小心翼翼地拧柳笛;他们把嫩绿的柳芽捋下来,带回家让妈妈炒鸡蛋;他们用柳枝编成梭子,假装是武侠小说里的暗器...
"要不要..."刘明眨眨眼,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小刀,"重温一下旧梦?"
程志远看着那把生了锈的小刀,心跳加速。四十岁的公司主管,西装革履地爬树折柳枝?这画面太荒谬了。但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呐喊:试试吧,就这一次。
"我...我可能已经不会了。"他犹豫道。
刘明已经麻利地爬上树干,动作灵活得不像四十多岁的人。"胡说!这玩意儿就跟骑自行车一样,学会了就忘不了。"他折下一根粗细适中的柳枝,跳下来递给程志远,"来,试试。"
程志远接过柳枝,触感熟悉得让他心惊。他学着记忆中的样子,用指甲在枝条上划开一道口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旋转。但手法生疏,第一次尝试就拧断了。
"看吧,我说我不会了。"他有些沮丧。
刘明摇摇头:"你太着急了。得慢慢来,感受柳枝的韧性。"他又折了一根,示范给程志远看,"先轻轻扭动,等皮松了再慢慢抽出来。"
程志远专注地看着,突然注意到刘明粗糙的双手上布满了老茧和细小的伤痕。这是一双劳动者的手,与他自己保养得当、只在键盘上敲打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第二次尝试,他放慢动作,像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般小心。柳枝在他手中缓缓旋转,树皮开始松动。当他把翠绿的树芯完整地抽出来时,一种久违的成就感涌上心头。
"看!我做到了!"他像个孩子般欢呼。
刘明咧嘴笑了:"现在把树芯切短,刮薄一端,柳笛就成了。"
程志远按照指示操作,手指虽然笨拙但充满热情。当他终于把自制的柳笛举到唇边,轻轻吹响时,一个不成调但清脆的声音飘荡在春风中。那一瞬间,他仿佛穿越时空,变回了那个无忧无虑的男孩。
"声音不错!"刘明也做好了一支,两人像小时候那样,站在柳树下合奏起毫无章法但快乐无比的音乐。
路过的村民好奇地看着这两个中年男人孩子气的举动,有人摇头笑笑,有人驻足聆听。程志远全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他沉浸在单纯的快乐中,这种快乐他以为早已遗失在成长的路上。
演奏告一段落,刘明擦擦额头的汗:"走,带你去捋柳芽,我知道哪棵树的最嫩。"
他们沿着田埂走去,程志远的皮鞋沾满了泥土,但他不在乎。路过的小溪依然清澈,他蹲下来洗手,冰凉的溪水让他打了个激灵。
"记得我们常在这抓蝌蚪吗?"刘明问。
程志远点点头:"有一次我滑倒,全身湿透,回家被我妈好一顿骂。"
两人相视而笑。岁月在他们脸上刻下痕迹,但此刻的眼神却与儿时无异。
刘明带他来到一棵年轻的柳树前,枝条上的嫩芽鲜绿欲滴。"这时候的柳芽最嫩,炒鸡蛋香得很。"他熟练地捋下一把,动作行云流水。
程志远学着他的样子,但很快发现这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力道太轻捋不下来,太重又会损伤嫩芽。他试了几次才掌握诀窍,手掌很快染上了柳芽的清香。
"你经常做这些吗?"程志远好奇地问。
刘明往嘴里丢了几颗柳芽,嚼得津津有味:"春天来了就做点。我儿子可喜欢柳笛了,每年都缠着我做新的。"
"你都有儿子了?多大了?"
"十五了,上初中。"刘明脸上浮现出父亲特有的骄傲,"皮得很,跟我小时候一个样。"
程志远突然感到一阵失落。他在城市里有事业、有房子、有名牌手表,但没有孩子。他和妻子一直忙于工作,总说"再等等",等着等着就过了最佳年龄。
"你呢?有孩子没?"刘明问。
程志远摇摇头:"工作太忙..."
刘明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递给他一把新捋的柳芽:"尝尝,今年的特别甜。"
程志远把柳芽放入口中,微苦后泛起的清甜在舌尖绽放。就是这个味道!他闭上眼睛,仿佛看到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闻到柳芽炒鸡蛋的香气从厨房飘来...
"我妈妈...还住在村里吗?"他突然问。
刘明表情一滞:"你不知道?你妈五年前就搬去城里了,跟你妹妹住一起。老房子租给外来务工的人了。"
程志远愣住了。他一直以为老家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母亲仍在那个小院里等他偶尔回去。现实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即使是在这个看似静止的村庄。
"你应该多回来看看,"刘明轻声说,"变化很大,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他指指自己的心口。
程志远低头看着手中的柳芽,突然明白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他不是来寻找过去的,而是来重新连接那个被遗忘的自己——那个会为了一支柳笛而快乐一整天的男孩。
"教我编柳梭吧,"他抬起头,眼神坚定,"我记得你编得最好,能飞得老远。"
刘明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那得找对枝条,太嫩没韧性,太老又容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