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黑白镜像——〈野草〉讲稿》是诗人、文艺评论家、云南大学教授李森对鲁迅散文诗集《野草》的原文本逐篇分析,通过这种阅读方式,他在《野草》中发现了一种“背反”的诗意和思想的矛盾。本文为书中对《我的失恋》一篇的解读,澎湃新闻经出版方授权刊载。
吴冠中油画《野草》
我的失恋
——拟古的新打油诗
我的所爱在山腰;
想去寻她山太高,
低头无法泪沾袍。
爱人赠我百蝶巾;
回她什么:猫头鹰。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
我的所爱在闹市;
想去寻她人拥挤,
仰头无法泪沾耳。
爱人赠我双燕图;
回她什么:冰糖壶卢。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胡涂。
我的所爱在河滨;
想去寻她河水深,
歪头无法泪沾襟。
爱人赠我金表索;
回她什么:发汗药。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经衰弱。
我的所爱在豪家;
想去寻她兮没有汽车,
摇头无法泪如麻。
爱人赠我玫瑰花;
回她什么:赤练蛇。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
一九二四年十月三日。
《我的失恋》是《野草》的第四篇。写于1924年10月3日,初发于1924年12月8日《语丝》周刊第四期。
这首诗有个副标题——“拟古的新打油诗”,此“拟古”即拟东汉张衡的《四愁诗》。《我的失恋》有四节,每节七句,与《四愁诗》同。《四愁诗》第一句“我所思兮在太山”;《我的失恋》第一句“我的所爱在山腰”。这么一“拟”一“打油”,有种古今“同笑”“共幽默”的感觉。反讽和幽默,穿透古今。
鲁迅是有着审美自觉精神的人,所谓审美自觉,换个说法就是艺术自觉。艺术不会自觉,是自觉者自觉。
富有艺术自觉的人,对所有艺术创作和理论都有反省、自察的能力。这种能力是一种天赋才能,一种顶天立地、能抗拒来自非艺术和伪艺术侵蚀和掩埋的能力。
艺术的自觉,表现为直观、自在、自由的诗-蕴生成。影响可靠而有效的艺术表现的因素很多,但最大的因素有两个:一个是艺术之外的非艺术的因素;另一个是艺术之内的、被认为是艺术的伪艺术因素。前者,比如概念、观念、逻辑语言、杂乱的材料、价值观系统等非艺术语言之类;后者,则是被认为是富有诗意的、艺术性的各种艺术教条、艺术成规所框定的语言表演,比如大呼小叫、捶胸顿足式的文学表演,或心灵鸡汤式的小浪漫主义伪抒情作品等。
汉语新文学自发端始,就有这两个传统:非艺术因素干预艺术的传统;“鸡汤文学”和“高汤文学”传统。由于这些“文学地盘”被所谓学术权力和“伙食军团”所控制,这里就不举例说明,只抛出几个“隐喻包”让聪明的读者去自行打开。老到的读者是不需要任何密码就可以直接打开的。或许鲁迅最痛恨的学术恶势力已经变成了他的护卫。那个被啃得遍体鳞伤的鲁迅,别人是一句“不恭敬”的话都不能说的。
这首《我的失恋》是一首讽刺诗,讽刺新文学发端时代广泛流行的小浪漫“鸡汤文学”。这“小浪漫”后面是不是可以加个“主义”,我看是可以的。
也可以说,这是一首反省诗意之病、清洗诗意之垢的幽默诗。若用西方人的理论言之,这是一首解构主义的诗。
全诗四节,每节有两个句子,是解构的“法门”。怎么解构?就是在“我的失恋”这口“鸡汤锅”里加入“猛料”,直接将“鸡汤”搅浑:
第一搅加入“猫头鹰”:
爱人赠我百蝶巾;
回她什么:猫头鹰。
第二搅加入“冰糖壶卢”:
爱人赠我双燕图;
回她什么:冰糖壶卢。
第三搅加入“发汗药”:
爱人赠我金表索;
回她什么:发汗药。
第四搅加入“赤练蛇”:
爱人赠我玫瑰花;
回她什么:赤练蛇。
“搅浑鸡汤”的方法,是阻断诗情生发的路径。百蝶巾-猫头鹰;双燕图-冰糖壶卢;金表索-发汗药;玫瑰花-赤练蛇。这四组事物之间,没有诗-蕴漂移迁流的途径,这个阻断,是形成反讽和幽默张力的关键。不但“搅黄”了诗的抒情,也“搅黄”了诗之达意。一个顽皮的“搅诗棍”,让人哭笑不得。
鲁迅是反讽大师。那种抄底的反讽,那种冷峻的幽默,两千多年汉语文学史中无人可匹,百年新文学就不用多说。鲁迅的反讽和幽默,表面看来有点尖酸刻薄,实则既无酸味,也不凉薄。他对自己的才能和文字,有极大的控制力。
他是个“暖而冷”的人,外表冷,而内心热,像个保温壶;不像小浪漫主义的喊叫诗人、哼唧诗人,那是“冷而热”“热而酸”,灵魂是冷的,要用喊叫的“热”来烘烤,用哼唧的“热”来抚摸。
鲁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说:“因为讽刺当时盛行的失恋诗,作《我的失恋》。”在《三闲集·我和〈语丝〉的始终》一文中说:“不过是三段打油诗,题作《我的失恋》,是看见当时‘阿呀阿唷,我要死了’之类的失恋诗盛行,故意做一首用‘由她去罢’收场的东西,开开玩笑的。这诗后来又添了一段,登在《语丝》上。”其实,鲁迅是从来不开玩笑的。他越开玩笑,越显得严肃认真。他的毒辣眼光,他化哭为笑的才具是天生的;他看别人可笑之时,立马反观自己,觉得更可笑。他掷出投枪,连自己也掷了出去。
反讽首先是自我的反讽,幽默也是自我的幽默。如果不是这样自戕式的反讽和幽默,立马会现出尖酸刻薄的做作和制作的原形来的。
有时候,艺术精神是通过“反艺术”来表现的。所谓反艺术,就是反既定诗意,反艺术教条。
不过,像《我的失恋》这样的解构诗的诗,写一两首可也,不能多写。鲁迅聪明绝顶,玩玩就不玩了。在同一个地方傻笑一次,好美;总在同一个地方傻笑,就真的成傻子了。
解构主义是一种方法,用诗来解构诗,也是一种方法,说白了是讲个“诗不是什么”的道理,或者说,就是讲个有关诗或艺术的道理。
道理不宜多讲,多讲无趣,无味,令人心烦。当今之文艺理论界、评论界,“讲道理”之风盛行,包括讲《呐喊》《彷徨》《野草》《朝花夕拾》的道理,如果鲁迅先生在世,看见他曾批判过的“国民”都已经会讲道理了,是会很欣慰的。
《黑白镜像——〈野草〉讲稿》,李森/著,商务印书馆,2024年11月版
来源:李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