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么说明朝的“大礼议”之争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就得先来看看“礼”在中国古代社会当中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
我们知道,中国古代国家的建立和发展,并不是仅仅靠依凭由上至下的暴力。只靠暴力,王朝也持久不了。就好比说秦朝,它虽然借由暴力吞并了六国,但由于难以收服天下人心,最终二世而亡。因此,古代的统治者会通过一种制度性的媒介,来建立维护政权秩序的合理规范,展现政权的“公义”,让民众能够认同他的政权的理念。这种媒介,就是我们所说的“礼”。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戎”即军事,也就是咱说前面的暴力;“祀”即祭祀,说的也就是礼。
在古代,“礼”被内化于各种典章制度之中,上到国家政权的组织形式,下到民间百姓的日常往来,都有详细且严格的规范。这样一来,社会就有了一套严格的身份等级,每个人可以按照他的身份被纳入到一套名分礼秩体系之中,社会就能够平稳运行。换句话说,所谓“礼”,并不仅仅是我们表面看到的像叩头跪拜这样的一些礼节或者仪式,它的作用在于,让政治秩序和人事关系有合理的规范。所以,名分在古代是极其重要的。嘉靖以孝亲之名,不断地抬高自己父亲的地位,实际上达成的效果就是强调了自己的皇权的正当性:他要表明,他不是因为过继给伯父家才得到了这个皇位;而是因为他爸本来就能够接续这个君统,他是名正言顺地继承了皇位。如此一来,他就不用被笼罩在杨廷和他们的权力阴影之下了。确定了这个名分,实际上也是巩固了他的皇权。
这也是为什么嘉靖在明明已经为他爸争到了名分,能够管自己的爸叫爸之后,还非要把让他爸进太庙。事实上,尽管在“大礼议”事件当中,张璁整体上是站在嘉靖这边的,但他同样不支持让嘉靖的父亲朱祐杬进太庙,理由很简单,朱祐杬没做过一天的皇帝。嘉靖也知道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理亏,但他迂回做了很多事情。比如说,他在太庙旁边给朱祐杬建了一个庙,随后,将原本放在一块的明朝历代皇帝神主牌分散放入一个一个小房子里,这样一来,原本祭祀他爸的家庙就与之混在一块了,你要不特别说明,还真看不出来它跟九间太庙有什么区别。再后来,经过很复杂的一番操作之后,嘉靖他爸的神主最终入了太庙,整个过程花了整整24年的时间。
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们可以看到“礼”对皇权的制约作用。在我们传统的印象里,皇帝那得是乾纲独断,尤其是明清时期的皇帝,由于废除了丞相,那更是没人能够制约他们了。但是,我们可以看到,嘉靖实际上还是受到了礼制的极大束缚的,否则,他也不用花整整24年的时间才能够办成对他如此重要的一件事。而嘉靖不断地跟臣下讨论经学,调整国家礼制,还弄出了一本《明伦大典》,实际上也是在借由对经典的诠释,来帮助他扩大手中的权力,挣脱“礼”对他的束缚。
对于皇帝来说,“礼”是把双刃剑,它既关乎皇权合法性的来源,又会成为臣下拿出来压制皇权的依据。所以,嘉靖的“议礼”行为,实际上就是通过把“礼”掌握在自己手中,一面论证自己的皇权合法性,一面打击臣下对自己的制约。但是,这里头有个很微妙的点,按照尤淑君老师的讲法,嘉靖借由“议礼”扩大了皇权,但他的一系列举动又实际上破坏了礼法秩序,带来了严重的后果。要理解这一点,我们就得先来聊聊,在古代,人们是如何理解皇权的合法性的,也就是说,古人为什么认可天下需要一个皇帝。
我们知道,在古代,中国有一种天命思想。所谓天命思想,说的是皇帝受命于天,是上天之子,同时也是天与人之间的媒介。不过,天命不是一成不变的,它的归属有个重要的依据,那就是民心。也就是说,天命从来都没有赋予皇帝绝对的权力,相反,它会以所谓“道”来约束皇帝的权力,让皇帝不能自行其是、为所欲为。而这所谓的“道”,就是皇帝制度当中的“公义”部分。它的要旨是:“天下者,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私有故也。”也就是说,皇帝是天下人的代表,应该以民众为念,再执行皇帝的权责。而一旦皇帝违背了公义,必然会遭到上天的抛弃,臣民也可以“从道不从君”。那么,“道”的标准是什么呢?就是“礼”和“法”。换言之,所谓“礼”,其实本身就带有了“公”的属性,它凝聚了人们的共识。所以,一旦嘉靖借用“议礼”来扩大自己的皇权,让“礼”为“私”服务时,它其实也是在扭曲礼法秩序,毁坏人们的共识。于是,君、臣、民三方失去了共同认可的行为规范,开始各行其是,故而开启了政治混乱、君臣冲突、社会失序的危机。
明末的党争,祸根其实也在嘉靖这儿。本来,很多大臣还抱有“为王者师”的理想,但嘉靖破坏礼法秩序,将礼法从“天下共守的准则”变为“皇权操控的工具”,这种试图将皇权私有化的做法让很多人心灰意冷,最后变得消极顺从,只求明哲保身。此后,被皇权碾碎的文官集团开始分裂重组,朝堂上的权力平衡被打破。这也催生出了一次又一次的权力之争,在这些斗争过程中,有些大臣为求自保,开始拉拢亲近自己的人搞小团体,私下结党,最后演变成了明末朝堂上臭名昭著的党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