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城市：城市，看不见的99%

你是否留意到，看似脆弱的电线杆其实暗藏保障行人与车辆安全的精妙设计？

你是否知道红绿灯偶尔显现蓝色背后的历史渊源？而微微上翘的墙根是为了解决街头不文明行为的智慧方案——“尿反弹”设计？

全球超人气播客《99% Invisible》以5亿次下载量证明：城市魅力藏在被99%人忽略的细节里。随着新书《另眼相看：99%被忽略的城市细节》中文版推出，本期《如此城市》邀请三位嘉宾，共同探讨城市细处的魅力。

《另眼相看：99%被忽略的城市细节》

本书译者江北，凭借从国内规划实践到北美城市研究的跨洋经验，通过亲身经历的城市建设案例，分享城市建设中的“西学东渐”的智慧。

在播客“城记”主播王越洲看来，当前国内的城市播客讨论多停留在政策呼吁和专家化表达层面，缺少像《99% Invisible》以小见大的叙事，公众的情感共鸣恰恰源于细节。

第一财经城市记者佟鑫提到，在信息碎片化的当下，表象兴趣可能成为“认知入口”。好的城市故事不仅要满足好奇心，更应将专业话题转化为大众可感知的内容，这正是城市观察内容持久生命力的关键所在。

本期节目，我们与《城记》播客，对城市隐藏之物“另眼相看”。

好的“城市故事”，需要看见细节

江北: 我在2006年来到北美，那是在我本科毕业后，在北京短暂工作了一段时间后。起初，我在国内一家大型国企的规划院设计院工作了两三年，随后决定前往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攻读城市设计硕士学位。这个课程为期一年半，注重实践操作。例如，第一年做课程展示时不允许使用电脑，所有图纸都需要手工拼贴到墙上进行展示。那时是2006至2007年间，国内对于城市设计的概念还处于萌芽阶段，我对这一领域有着诸多疑问，这也是我选择深造的原因之一。

初到北美，我经历了一次文化冲击。这里的一些小城市正经历着衰退，人口流失和商业活动的萎缩是它们共有的特征。这种现象与我当时从国内快速发展的环境中出来形成了鲜明对比。在北美，我发现了城市规划和建筑学中对历史研究的重视，尤其是关于不同族裔如何通过艺术形式融入社区的研究，这激发了我对社会学话题的兴趣。

“我所生活工作的加拿大躺平小城” ©江北

2012年，我去到加拿大继续我的学业，最初选择了城市规划专业，但很快转向跨学科研究，将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相结合。

正是在这个时期，我了解到了Roman Mars。他是在加州长大的，父母均为高级知识分子。他的母亲是一位语言学教授，而他的父亲则是一名军官。Roman Mars曾在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学习历史。从小他就展现出了对声音的高度敏感性以及扎实的学术研究能力。此外，他还具备出色的表达能力。如果你听过他的节目《99% Invisible》，就会发现他的声线优美，犹如赵忠祥般令人印象深刻。

99% Invisible官网

Roman的特点在于他善于从一件小事入手，深入探究其背后的逻辑和相关人物的故事。例如，在研究街道边砖块是如何烧制的过程中，他会进行大量的历史调研。这种特质——结合了他的科研能力、语言表达与叙事技巧、完美的声线以及对建筑和城市故事的人文敏感度——共同促成了他成功制作博客的机会。

Roman Mars的博客起初依靠众筹维持，我也曾是月度捐助者之一。2021年，他的博客被纳入了一个更大的博客网络。在他的个人网站上，除了博客内容，还有许多周边商品如T恤等出售，并且他频繁参与建筑行业的内部会议，因此与加州当地的设计师和建筑师建立了良好的关系。

Roman Mars讲述了很多有趣的小故事，比如关于纽约松鼠的研究。纽约有一个专门为此设立的基金，金额高达数百万美元，用于追踪城市中松鼠的位置以及讨论是否应该让它们留在中央公园。他还谈到了一些像填海这样的主题，在北美是有争议的。另外，他对复古风格的研究也很深入，像是门头的设计或地砖的制作工艺，这些细节特别吸引人。听他的节目就像在听一位纪录片导演讲故事，每次都能挖掘出那些看似平凡却充满人文关怀的故事，尤其是背后的人物故事，让人印象深刻。

王越洲: 这本书的编排具有一定的结构，这与他日常的节目有所不同。书中一开始从一些城市中显而易见的元素入手，比如人行道应急箱、建筑立面等这些我们日常生活中抬头可见的城市表象，讲述了这些单点及其背后的故事和历史。直到书的后半部分，才转向更为复杂和专业的城市设计与规划层面的内容。

此外，他在讲述这些单点故事时展现出了很高的水平。这些类型的故事在我们国内无论是播客还是图文内容中都较少见到。例如，书中提到了城市中的火车痕迹，不仅涵盖了像纽约High Line Park这样著名的地标，也包括了一些不太知名但同样有趣的火车遗迹。其实在国内，上海也有典型的铁路遗产活化案例。例如百禧公园，它过去是一条铁路运输线；还有凯旋路上的虹珠市场，以前也是铁路支线轨道，市场的一个角落至今还保留着类似铁轨弧线形状的设计，旁边还有一个小型的铁路遗迹公园。

纽约高线公园

从空中俯瞰百禧公园 ©李茂君

我觉得这类故事与我们的日常生活紧密相关，同时又涉及到城市规划历史以及交通布局等方面的知识。目前，在国内我们似乎还没有找到一种合适的方式在媒体上呈现这样的内容。相比之下，一些博主为了追求热点话题，往往会倾向于讨论政策导向或者流行趋势，而不是深入挖掘这些富有深度的故事。因此，这本书中所采用的讲故事手法值得尝试和借鉴。

如此城市：之前提到的，他最初是在一种较为机构化的环境中尝试新媒体形式，制作关于城市的播客，采用的是一种相对传统的模式来组织和制作内容。他们的工作包含了海量的细节，这些内容基于欧美城市已完成的城市化进程背景，能够深入挖掘并分享许多故事。

然而，在我们国内进行城市播客创作时，一方面还在经历城市化的过程，另一方面也不断地在强调和重申一些问题意识。例如，书中提及的交通、公园建设以及行人路权等问题，在我们的节目中似乎还停留在概念呼吁层面，更多是从城市理念上进行倡导。

目前，我们似乎缺乏像这本书中所展示的那种特别成熟或历史悠久的具体案例。这并不是说我们的城市没有进步或者成就，而是说在将这些成就系统地记录下来并通过具体的实例展现给公众方面，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王越洲：国内制作城市主题类播客时，当我们想要讨论如人行道或轨道交通等问题时，常见的做法是邀请一位专家，来分享他的见解。这种方式很容易使节目变成一场专业的讨论。虽然有些专家能够将复杂的话题深入浅出地讲解，并通过讲述相关的案例故事让听众理解问题的背景和成因，但很多专家并不具备向大众有效传达信息的能力。

这正是像《99% Invisible》这样的播客所解决的一个关键问题：它能够以一种吸引普通听众的方式，让没有建筑或城市规划背景的人对城市的细节产生兴趣。这种能力在我们日常进行图文报道时往往被忽视了——我们习惯于请专家来做简短评论。然而，在当前的信息爆炸时代，这种方法可能不再有效，因为许多受众对此类内容并不买账。

佟鑫：我之前做过统计，在豆瓣上关于城市主题的书籍中，有两本书在评价和点击量上遥遥领先。一本是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另一本则是王军的《城记》，这也是越洲播客的名字。这两个作品似乎特别能够代表公众对城市的观感与思考。

春节期间，我回到了老家黑龙江省牡丹江市。回程时我在哈尔滨停留了几日。2021年，我曾陪岳父岳母游览过哈尔滨中华巴洛克街区，那时该区域因为整片改造工程而显得人气不足。然而这次去的时候，我发现很大一部分区域已经恢复了活力，尤其是在亚冬会比赛前期，整个氛围都非常好。我还特意参观了一家由当地文化人运营的书店——松光里，位于一座经过修缮的旧楼内，一楼是餐厅和其他店铺，二楼则是书店，并设有专门介绍哈尔滨书籍的书架。

松光里书店

中华巴洛克这个词汇并非自古就有，而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日建筑师联合调查东北历史建筑时提出的概念，特别是针对现代主义风格建筑的研究。日本学者提出了这一术语，由于其独特性，在90年代初期被哈尔滨媒体广泛采用，并逐渐演变成一个学术概念。这种流变过程充满了“看不见的城市”的韵味，如果不知道这段历史，人们可能只会觉得这里的建筑漂亮、店铺有趣，但对于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感到困惑。这样的疑问在我的工作中屡见不鲜。

在当前蓬勃发展的播客时代，以及以小红书为代表的视觉化城市爱好者活动中，许多问题和研究方向被提了出来。

前几天，我看到央视一套播出了一部探索地方美食与历史文化的纪录片。其中一期，撒贝宁带领摄制组探访我的家乡牡丹江市及齐齐哈尔。节目中展示了两地的传统美食，如满族的传统菜肴、镜泊湖新鲜捕捞的鱼，还有位于横道河子的历史小镇——一个由于中东铁路而兴盛起来的俄式风格小镇，保留了许多工业遗产，包括铁路设施和木质教堂等。

《三餐四季》黑龙江篇

在横道河子，节目组品尝了当地的特色俄餐；而在齐齐哈尔，则重点介绍了著名的齐齐哈尔烤肉，并邀请到了1987年开设第一家独立烤肉店的店主进行详细介绍。这位店主生动地讲述了齐齐哈尔烤肉从选肉到烤盘使用的四个进化阶段，展现当地饮食文化的变迁与发展。

“看不见的城市”实际上深入探讨了人类生活方式变迁的机理以及地方演变的脉络。在播客时代，听众往往首先被有趣的信息吸引，但随着兴趣的增长，他们可能会进一步查阅资料或计划一次旅行来深入了解。这背后蕴含着大量可供深入挖掘的内容，甚至能引发个人的情感共鸣，这是非常有意思的。这也正是我们今天讨论的这本书以及这档北美播客的魅力所在，它们与我们的某些心理需求相契合，提供了一个观察城市的独特视角。

“看不见的城市”，充满规划的智慧

愚园路艺术生活街区

南昌路一隅

王越洲：这本书里提到纽约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细节：它将一些历史建筑上方的空间开发权转售给地产开发商。这样做不仅能够筹集到保护历史建筑所需的资金，同时也给予了大型开发商在特定区域建造高层建筑的权利。

我最早了解到这个概念是通过罗雨翔的《创造大都会》一书。罗雨翔曾任职于纽约规划局，经常在他的公众号上分享相关见解，去年出版书籍后，他还前往深圳和上海等地的高校及规划系统进行了多次分享。

从“看不见的城市”这一角度来看待此事，显得尤为有趣。这不仅仅是两个城市规划系统的知识交流，还涉及到如何将这些宝贵的经验应用到国内当前城市更新面临的挑战中去。观察这种知识的流动，并审视我们的规划系统如何利用这些信息解决现存问题，是非常有意义的。

江北：这个例子让我想起了自己在国内的经历，尤其是在城市规划方面的“西学东渐”。

这种做法在英文中被称为“density bonus”，许多发达城市都在使用。在中国，比如深圳，也采用了类似的概念。具体来说，如果开发商能在底层空间做一些公共设施开发，如开放空间或公共通道，那么作为回报，规划局会允许其增加一定的建筑面积。

我记得在天津从事城市设计时，一位官员曾说过，这样的安排非常考验审核图纸的专业人员，他们必须真正懂得如何评判设计的好坏。他用了一个比喻：设定篮球队员身高标准为两米一并不能保证找到优秀的球员，因为可能会找到很多不会打球的大个子。因此，这里需要的是能够识别优秀设计的“星探”，而不是简单地按照固定比例来计算补偿面积。设计方案的具体内容才是关键。

在北美，有一种叫做“urban design committee”的机制，这是一个结合官方与民间力量的组织。通常由六人组成，成员包括私人公司的设计总监、城市的专家或资深市民等，任期两年轮换一次。这个小组负责评审所有重要的城市开发项目。相比之下，中国的评审团队往往由本地官员和知名学者组成，而在北美，每个地方的重大项目评审都由那些对本地有重大影响且具备话语权的人组成，并且这些人会定期轮换，确保不同声音得以表达，并给新学者和开发商提供机会。这表明，政策执行者的水平同样重要，而不仅仅是政策本身的设计。

我在天津城市规划设计院工作时注意到，那些经常有机会去欧美访学的官员，他们的审美意识和文化理解往往更深入，因为他们见过高水平的城市规划实例。即使在国外短暂停留，他们也能通过与当地人的互动体验到不同的生活方式。这种体感对于提升城市规划项目的质感至关重要。例如上海之所以能做得比较好，部分原因或许在于主管项目的负责人都有广泛的国际视野和实际体验。

我还亲身经历了天津五大道保护区的文化保护项目，这些项目大多由有欧美留学背景的官员主导，并得到了文物保护专家的支持。虽然有些专家倾向于保守态度，但一些具有国际经验和学术背景的官员，如黄文亮和霍斌，已经形成了较为先进的理念，并在天津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们在滨海新区等区域的工作展示了较高的专业水准，尤其是在海河沿线的滨水景观设计方面，尽管有些设计借鉴了欧美模式，但在当时（二三十年前）达到了相当高的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