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家少爷放风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春暖花开,春天,是孩子们最放飞的季节。儿童时期,年年正、二月放纸鹞,给我留下美好的记忆。
1953年春,柴万成四份在三隍堂口的那个大院落,即九十年代办过“商招”的几幢房子全被县商业局百货公司“借”了去,他们一家就搬到我旧居南门金竹岭顶的孔、罗家道地,于是,两姓的道地便成为三姓。我家半个道地的楼房(解放前典租,土改后分给我家)的东厢南端两间便划分给了柴家,我们成为邻居。我们这个院落虽是双车门、石板明堂、高高的马头墙很考究、人见人爱,但若比之柴家那宽畅浩大的院落,简直又是小旮旯了。但这是没法的事。
柴家少爷刚来时八、九岁(长我三岁),在我眼里高富帅、白净。那天,大人们忙于搬家杂,我与妹妹正各用一根小竹杆系根线,头上扎有棉絮的在水缸里玩“钓鱼”,他就靠在廊沿柱上看。一不小心,妹妹的鱼杆掉进缸里了,我们无法捞出干着急,他就探下身去捞上。又一次掉下了,他又帮助捞上。三岁的妹妹就耍顽皮故意一次次扔下去,他竟一次次帮助捞上,没有丝毫厌倦。这就让我不好意思阻止了妹妹。所以,初次的印象是亲切、文静、乐于助人。可是,不几天 他的做派 就让我们颠覆了对他的印象。一个清晨,突然从柴家传来哭闹声,我们赶了过去,却见柴少爷在地上打滚。任凭母姐细声细语的规劝就是不起来。于是,母女俩将他抬上宽又长的板凳 。柴师母一手抚摸,一手拿把竹梢丝,啪啪地打在凳脚上,嘴里说着“坏不坏!坏不坏!”少爷则是杀猪似地嚎叫。我们掩嘴而笑,算是长了见识。母女足足折腾了半个小时,满足了他的要求他才作罢。如此的隔三差五撒泼,让我们领略了少爷的脾性。
但不多天,却又让我们吃惊地看到他的另一面,他的天赋、无师自通, 有 很强的动手能力。他让母亲买来竹篾,自做纸鹞,我们就看着。全是他一人动手,尺寸长短,竹篾粗细,拗、火燂、扎线,全凭一双手,那么的耐心细致。我们有时想去搭个帮手也不让。装上鹞膀线后,他会在手里反复观看,细细惦量。倘有一边稍倾的,便会调动中轴,或在重的一边将竹篾刮去一些,必得两膀平衡,然后才糊纸。用的浆糊也极有讲究。买的是上白面粉,和水后反复搅拌使其有韧性才烧。又反复搅拌让浆糊不稠不稀恰到好处,既能粘得牢又不让增厚添重。一把小小的尖角刮刀用得非常娴熟。蒙的那个韧皮纸透明,薄如蝉翼,韧性极强但很贵,现在市场上已看不到了。放风筝的线是其母托人买了苧麻由长他五岁的姐姐专搓的,质量上乘,韧性、承重性极强。他先做马褂鹞,然后做扬蝶鹞、蝴蝶鹞,直至一发而不可收,做起复杂的蜈蚣鹞,一做一个像。我的印象里,除先前几次做得不大好放上天去稍有倾斜不稳的,以后便是只只成功,越做越好,越做越多,越做越大。到后来,也就十二、三岁,竟能做到桌面大的风筝,放上天去,得我们三人才拉得住。听人家说可以在风筝顶端拉橡皮会发声,我们也撺掇,他就真的自作聪明装了上去,放到空中果然传来“喤喤喤”的声响,引得无数人观望,啧啧称赞。人家还不知道是十余岁的孩子做的呢!小小年纪的我也觉奇怪,他这技术仿佛有人传授过的,怎会有如此的灵性?
史传鼎鼎大名的曹雪芹便是制作风筝的大家。江宁人于景廉衣衫褴褛,冒着严寒,最终叩开北京西山老乡家的柴门。客人惨言家中已经三日无炊,儿女饥寒难耐,号啕不止,自己实在走投无路,才来府上叨扰。而主人亦是家徒四壁,友人写诗说他“举家食粥酒常赊”,却也务必留客一宿,再作计议。夜间闲话,说到京城近况,于景廉愤愤不平,说某公子玩风筝一掷几十银,够他一家半年活命。不想,一句话如醍醐灌顶,主人面露喜色,说:“有了!”当即裁纸劈竹,为于景廉制作了几只风筝……
当年除夕,大雪纷飞,于景廉骑驴冒雪来访,驴背驮满鸭酒鲜蔬,老远就报喜:“不想三五风筝,竟获重酬,所得当共享之,可以过一肥年了。”
这个扎风筝救于景廉命的老乡,正是曹雪芹。如果光做几只风筝救助残疾老乡一家,那曹雪芹就不是写《红楼梦》的曹雪芹了。
年后,曹雪芹即着手搜罗前人著述,仔佃研究风筝的起放原理、扎糊方法、胪列分类的目的,分析彩绘要领,最后汇集成书,“为有废疾而无告者,谋其有以自养之道也。”
此书名为《南鹞北鸢考工志》,是一本关于风筝制作的教科书,介绍了43种风筝的扎、糊、绘、放的技法和工艺,每种风筝都绘有彩图、骨架图等。按曹雪芹设计图样扎出来的风筝,大的可达数丈,小的不到一寸,却都能御风而飞,不致坠落。
曹氏风筝流传至今,已成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而曹雪芹所做的那些风筝,更饱含辽阔的真情,每一片纸,每一根竹,都闪耀着慈悲的光芒。
我不知柴少爷之技艺有否受过曹雪芹的启蒙,而少爷所制作的风筝若也有出售之意向并能被依许,做成一笔笔交易,至少其家境必将大为改观,而其技艺也必趋日进,善莫大矣!然惜其未成,不能不为憾事也。
几年里,柴家楼上楼下的板壁上挂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风筝,几乎成了个展览馆,他是化了不少钱的。别看那时的柴家早已家徒四壁、风雨飘摇,但若让小霸王发起飚来是无人可治必须百依百从的,那是宝贝儿子多年惯成的。休说他的母亲,便是两个姐姐也是全然顺从,倘稍有不妥便会挨他打的。我亲眼看见他将师范毕业的大姐打得痛哭流涕一点也不还手。所以,家里宁愿节衣缩食那怕卖掉仅存的一些家俱也必须满足少爷的奢求。他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啊!唯有那位三十年代北大毕业、还曾当过“一二.九”赴南京请愿运动学生代表、中学时便帮助柔石翻译不少文章的父亲到来,他才有所收敛。而少爷的发飚总会在父亲不在时,也绝不会有人去告密,他才更加有恃无恐了。可是,少爷对邻居和外人又绝对彬彬有礼,从不耍无赖,说明他的本质还是好的。
我和小哥常与柴少爷在一起。开始时,看他做风筝,而后小哥也动手做了。我们不可能去榨,父母没有财力,小哥或拿他做剩的余料,或在家里找些旧的竹料劈了篾条,可以说是仿他的,都做成扬蝶鹞,个头不大,居然也一只只稳稳地放上天去,而在技术上是绝对要逊色的。我呢,手痒了也学了去做,却只能做最简单的马褂鹞,用的全是旧料。因为篾片弄薄了会折断又心躁,就只能是厚厚的;又是用报纸蒙的,显得笨重,风不大是上不了天的。因为把握不准,总会时不时打筋斗,于是尾巴断了,更不稳了,就坠下地来。半天的劳动又成泡影,影响情绪。我却又不气绥,屡做屡败,屡败屡做,始终难成器,最后就败下阵来,专注于现成享受了。一旦柴少爷拿出大风筝来,连小哥也不会拿自己的,专放他的。他需要我们做帮手,我们也乐享其成。当然,他也会分给我玩,我还会自己去化本吗?所以,几年里,我的放风筝的乐趣是全在柴少爷处得到的。
那时的城墙虽早已被剥了皮没了城砖(我们也背回家几块),但高高的黄土墙逶迤绵延,城墙的样子还在。城墙顶上风大便于放风筝,于是大家都会爬上去,风筝一展就上去了。若风小些,只须一人拎线,一人摆风筝,在城墙上一放一跑就很快上天了。那时的城墙东还可至东门口,西至西门口,我们常在上面跑。北面虽存有城墙,却已断断续续兜不过来了。我们住在南门,就不会去北面。现在的环城路,就是原来的城墙址。虽说是忙趁东风放纸鸢,而我的印象里却多是北风,因为风筝总是朝南放的。放风筝的人很多,男女老少都有,在城墙上形成一道风景线,那是人们不多的一种娱乐方式。
待风筝放稳后,我们常会慢慢引下城墙,一路过田野、水塘,转墙弄,上金竹岭,然后坐在家门口的碪头上放,总会引来很多人观看。常有几个放牛娃要用弹弓来捣乱,我们便赶紧收下。几年后架了电线,增加了困难,就必须由一人拉风筝,一人放线吊上小石块从电线上抛过去,然后抓住线头拉远才可让前面拉线的慢慢抬高放手,风筝就稳稳地过来了。我们三人总能默契地配合,当然主要是他们两人。如果是大风筝拉力大就会增加难度,但我们也有办法,这其中就有智慧,更有乐趣。放风筝的尽管很多,但真正漂亮、质量上乘的不多,因为绝大多数都是自做的。柴少爷的又大又好,总是鹤立鸡群,倍受青睐。我在其中沾了光,仿佛也有功劳,不免沾沾自喜,小孩也有虚荣心啊!这样,我自五、六岁起一直到十余岁,每年的正、二月都放风筝,这段经历一直成为幸福的回忆。
那时我就会想,凭柴少爷做风筝的悟性及动手能力,应该是绝顶聪明的人,任何事都一定能做好,读书肯定一流无疑。事实也是如此。只可惜之后他常跟着南门几个放牛娃去放牛,去野逛,无心读书,我也不知他究竟是怎么想的,读到五年级就再也不愿读书将课本、作业本全撕了。他母姐硬是抢了几本藏到我处,那时我已上了二年级,看他的作业本成绩都很好,字也写得漂亮,但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他连小学都没毕业就长蹲在家由其教书的大姐长期供养了。那时,我也常跟他一起去放牛,也不喜读书,因为没有书可读,但没那个胆量,不敢不读书。其实,他即使想读书,那个时代,一个狗崽子“不宜录取”就够他喝一壶的了,你要读也轮不到,只是他年幼无知竟还要作威作福的,岂不是一个幽默?
其被“借”之故居在八十年代之落实政策中本可归还,而有关部门却拖延,最后仅补赔四、五千元了事,偌大的院落便烟消云散了。我更惜乎其富有天资而不能尽其才,又悲哀其晚景凄凉,而这样的人恐怕也不是个例,悲!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又是一年放飞风筝的好季节,可惜我永远不会有这个雅兴了,但六、七十年前的乐趣仍会时时回味。
2022.3.20于望海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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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罗晓明
□ 排版:天姥老人
□ 审核:水东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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