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巫宁坤,1920生人,著名翻译家,英美文学研究专家。1939年就读于西南联大外文系,1943年赴美担任中国在美受训空军师的翻译。1948年3月从美国印第安纳州曼彻斯特学院毕业,入芝加哥大学攻读英美文学博士学位,1951年归国至燕大任教。1957年在国际关系学院被划为“极右分子”,被开除公职,送北大荒、北京清河农场劳动,安徽大学临时工、下放农村等,历经磨难。1979年改正后返回国际关系学院任英文系教授,1991年退休后定居美国,出版自传体小说《一滴泪》、散文集《孤琴》。2019年去世。

本文原载《江淮文史》2007年第1期,原标题《教授原来是草包》,转自新三届。



冒效鲁(1909~1988),江苏如皋人。诗人、翻译家,精通俄语。图为1930年代冒效鲁在法国马赛游船上

我是1962年秋才有幸结识冒效鲁的。

一年前,我在举世闻名的清河农场劳改,饿得奄奄一息,终于获准保外就医,到安徽大学家中,由妻子抚养,她已在三年前从北京下放到安大外语系当英语打字员。第二年(1962年)3月广州会议上周恩来、陈毅所做的讲话,为知识分子“脱帽加冕”,我也沾光,1962年9月起,受雇在安大外语系当临时工,教高年级英语,并参加该系“统战对象”的政治学习。

“统战对象”十余人,包括英、俄语教授和老讲师,大都是1958年从上海调来支援新建的安大的。冒效鲁是从复旦大学调来的,任俄语副教授。我头上戴着“极右分子”和“劳动教养分子”两道紧箍咒,学习时除了检讨不离口,连口大气儿也不敢出。而冒先生哩,谈笑风生,放言无忌,与我的寒碜相真有天壤之别。

我到安大时,冒效鲁已经是家喻户晓的名人。他在晚清末年出生于江苏如皋,系成吉思汗后代。先祖冒辟疆为明末四公子之一,父亲冒鹤亭为近代著名学者。家学渊源,工旧体诗,与钱锺书唱和不绝。到安大后,他写过一首七绝,歌颂鲁迅精神,登在《安徽文学》上,传诵一时。诗曰:

身无媚骨奉公卿,

笔驰风雷魍魉惊。

血荐轩辕真壮语,

翱翔千仞一雄鹰。

不久之后,政治运动一来,系内好事之徒便结合他平日的连篇怪话上纲上线批判,一口咬定这是一首借古讽今的“反诗”,以歌颂鲁迅为名,行恶毒攻击共产党领导之实。是可忍,孰不可忍!好在诗人脑勺后的小辫儿大把抓,再添一条也无伤大雅。

时隔不久,陈毅元帅驾临安徽大学视察,指名要拜望诗人冒教授。这可惊动了安大的党政领导,由校长亲自陪同元帅登门造访,并派保卫科长站岗放哨。原来当年陈毅任新四军军长时,军部就设在如皋冒氏祖传的庭园,陈毅也爱写旧体诗,遂趁便礼贤下士,谈诗论文。重逢之际冒氏也就趁机翻出“反诗”来向元帅求教,陈毅连称好诗。



陈毅视察安徽大学。左起张行言(时任安大党委书记)、陈毅、黄岩、冒效鲁

从此以后,领导和同仁对他都另眼相待。逢年过节,校长必首先登门拜望,人人尊称“冒老”,虽然他年纪才五十刚过。

我既无显赫的祖先,又沦为“贱民”,也不会写旧体诗,但与“冒老”倒是一见如故。加上我当年在北京也和钱锺书先生有过一些交往,因而又多了一重关系。有一天,我盛赞他的“反诗”音韵铿锵,气势磅礴,读之令人振奋。他呵呵一笑,说鲁迅若是不死,1957年不打成“右派”才怪哩!又说,自己居然逃脱一顶“右派”帽子,也可能是祖先积德吧。

无奈好景不长。每逢政治运动风吹草动,“冒老”那位贤惠淑静的画家夫人就为他捏一把汗,生怕他那张没遮拦的大嘴巴招来一顶什么大帽子,被整得像我一样身败名裂。“文革”炮声一响,“冒老”不出所料就当上了安大的“头号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

1966年6月6日,合肥溽暑逼人,安大全校“革命师生”两三千人,响应“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号召,深更半夜,兵分多路,杀声震天,冲进几十位教授、讲师的寓所,把他们揪到广场,拳打脚踢,罚跪在地上接受批斗。

我是早就入了另册的“摘帽右派”、临时工,家住大学“贫民区”,本来是不配与教授、讲师为伍的,偏偏有一个曾是我得意门生的积极分子,提醒大家不要忘了姓巫的死老虎。于是,数十名外语系学生,其中有不少是在我任课的班上的,高呼“打倒”的口号,冲进我的“贫民窟”,把我从床上揪起来,押解下楼。

到了门口,我定神一看,只见“冒老”和外语系其他几位教授直挺挺跪在门前小道上,我真有点受宠若惊。革命学生一路吆喝着,连推带搡,把几名老“牛鬼”押解到人山人海的广场,加入黑压压的“牛鬼”群,接受狂呼乱骂的批斗。“冒老”紧贴着我跪着,汗如雨下,全身哆嗦,等到散会时他已经站不起来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他扶了起来,目送他在凄然夜色中踉踉跄跄地摸回家去。

9月中,安大红卫兵开始“扫四旧”。一天清晨,令人毛骨悚然的高音大喇叭发布了外语系红卫兵司令部的一号通令,勒令全系十名“牛鬼蛇神”于当日上午9时到水泥球场接受批斗。十名“牛鬼”又是由冒效鲁领衔,在下区区临时工敬陪末座。9时不到,我走进批斗现场,看见其余九名“牛鬼”已整整齐齐排列在球场中心,便赶紧入列站到排尾。我们面前堆满抄家的文物家具,四周观者如堵,胜过传统的示众场面。

红卫兵头目高声怒斥外语系“牛鬼”搞资产阶级复辟的滔天罪行,指着冒效鲁的鼻子骂道:“冒效鲁,你出身反动,在旧社会作恶多端,解放后党和政府不咎既往,给你立功赎罪的机会。而你本性不改,拿着党和人民的优厚待遇,正事不干,写反诗,搞四旧。这些从你家里抄出来的封、资、修黑货,就是你阴谋变天的铁证。冒效鲁,你还不低头认罪吗?”

“冒老”面不改色心不跳,大声答道:“触目惊心,罪该万死!”

那一副大义凛然、煞有介事的神态,真叫我服了!

批斗会后,规定我们每天上午劳动,下午学习。当天下午2时开始学习,我竟然官封“牛鬼蛇神”学习小组长,外语系教授、老讲师衮衮诸公,都归我领导。所谓“学习”无非是人人交代检讨,互相揭发批判。

听冒效鲁(此时已经无人称他“冒老”了)检讨交代几乎是一种享受。他的开场白很妙:“我姓冒,冒充的冒,我是一名死不悔改的反动知识分子,却冒充什么教授、诗人,真是恬不知耻!”他交代起历史来,一口京片子,侃侃而谈,如数家珍,毫无愧色。可是结尾一定加上:“我的罪行罄竹难书,一死不足以蔽其辜!”

有一天会后,我问他:“冒老,你一死还不能赎罪,欠下的罪谁来还呢?”他一面抽烟一面说:“唉,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嘛,还不完的债还可以一笔勾销吧。”随即呵呵一笑。

1968年秋,“清理阶级队伍”开始,几十名校管专政对象被关进了“牛棚”,冒老和我都在其中。冒老身困“牛棚”,居危如安,谈笑如常,高级香烟照抽不误。一般批斗会他早已应付裕如,视同家常便饭。

只有一次,在大礼堂举行批斗校领导“招降纳叛”大会,冒老充当首席陪斗,“喷气式”足足搞了一个晚上,结果他和校长、副校长都是让人抬回“牛棚”的。第二天,三老都在“牛棚”里躺了一整天,冒老的饭是我从食堂打回来的。

12月,遵照“最新最高指示”,安大迁往农村,和贫下中农相结合,搞斗批改。3000名师生,“牛鬼蛇神”在内,浩浩荡荡,徒步长征300里,前往和县霸王别姬的乌江公社。冒老和我被关进外语系在南庄生产队的“牛棚”。

及至冬去春来,十几名“牛鬼”又分散到各班级在几个生产队的小“牛棚”,南庄只剩下冒老和我相依为命了,由红卫兵陈宇负责监管。小陈是俄语系学生,淮北农家子弟,粗眉大眼,秉性耿直,不时和工宣队师傅发生顶撞,却好与老“牛鬼”谈诗论文。冒老和我身困“牛棚”,居然可以放眼古今,与小牧童放言无忌,也算人生一乐也。

一日,“牛郎”把两头“老牛”赶到霸王庙去放牧。冒老也不过刚刚六十岁,却故意摆出一副老态,步履蹒跚。恰好庙前地面年久失修,凹凸不平,他失足摔了一跤,小陈慌忙把老人家扶了起来。诗人脱口而出念道:

霸王庙前出洋相,

教授原来是草包。

我也不假思索续了两句:

牛鬼蛇神我不要,

滚回人间去改造。

陈宇哈哈大笑,连声说:“妙!妙!妙!”当天他又到同学中去传播,后来因不抓“牛鬼”思想改造,散布“反诗”而受到严厉批判。

“清队”之后,我被分配到另一个公社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成了一个生计全无、游手好闲的“牛鬼”。冒老则落实政策重返安大,又写起诗来。1973年,有答钱锺书的七律一首,诗曰:

鹪鹩暂喜一枝安,

逋客而今也属官。

挥手五弦聊送日,

转喉千偈任翻澜。

当筵尔汝愁颠倒,

历劫风花阅险艰。

睡过东风君莫笑,

举头明月许同看。

劫后余生,诗魂落寞,令人感喟。

我直到1980年才重返北京任教,1987年10月初应邀返安大讲学,冒老携陈宇来宾馆探访。冒老并不见老,谈笑风生,豪情尤胜当年。小陈已成家立业,任职数学系,对冒老执礼甚恭。谈话中提起霸王庙之行,陈宇一口气背出了那首“反诗”,我们仨都禁不住放声大笑。

我因工作关系匆匆返京,行前到冒府向冒老和夫人告别,他说希望我下次来多住几天,好好神聊一下。岂料次年春,他就因心脏病猝发而弃世了。那年匆匆一聚,竟成永诀!虽往事如烟,然终难去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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