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初三年,秋。河内郡治怀县。鼓楼三丈飞檐刺破苍穹,琉璃瓦流金曜日。鼓楼前衙役排班,人潮涌动。三牲祭礼摆案,郡守、县令肃坐。
石匠赵老狸悬立鼓楼顶端。面前檐角有三寸豁口,基底有秦砖剥蚀。用手轻轻一拂,青灰簌簌散落,青砖上隐隐现出秦体小篆“韩”字。赵老狸在风中摇晃着身子,合掌默诵:现在是大汉朝了,你是秦人,今日事毕,你可怨魂安息了。
秦二世二年腊月,陈胜部曲卷过鸿沟。
怀邑磨盘街积雪未化,韩大猫身着单衣,赤脚踉跄往前走。他浑身颤抖,四肢无力,头脑恍惚。数日前,街痞刘二狗强索粟米,韩母摔在门槛,咳血倒卧。韩大猫当掉破棉袄换来一小包药,蜷卧在屋角的老娘不忍把药汤喝尽。她身子随喘息起伏,看着儿子贪婪地把头扎入陶罐狼吞虎咽。“嚓啦嚓啦”咀嚼药渣的声音就像牲畜在吃柴草。
阿母瘫在乱草中,连喊饿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瞪着浑浊的双眼,透过屋顶的破洞呆呆地望天。县里催刍稿税的木牍在眼前乱晃,巷口贩夫一声声在喊:豆藿羹!糗饼!阿母无力地指指药罐,又指指门外,喉咙扯出破风箱似的嗬嗬声。韩大猫挣扎着起身,哆嗦着手提起陶罐,摇摇晃晃出了门。这个裂纹豁口的包浆药罐,也许能够当几个半两钱,交过官税,再给阿母换点充饥物。
韩大猫依旧是踏雪返回。双脚早已没了知觉,浑身抖得厉害,但是手不敢抖。他右手盖在左手上,手心是半块糗饼。突然,有个人影冲出来,扑翻韩大猫就去扳他的手。雪水和冰碴腾溅,裹住两个翻滚的人。韩大猫始终拼命合着双手。他把身子撑起来,一头撞向那人——正是刘二狗。
县卒跟着刘二狗上门的时候,韩大猫跪在阿母已僵硬的身旁,唇旁边粘着糗屑。
三川郡守上呈廷尉府覆核:亲子夺食,饿毙生母。忤逆比弑,按律枭首。因教化失职,县令黥面流徙,教谕腰斩弃市。
县丞凑上来说:大人,依例当截鼓楼檐角三寸,刻逆犯姓字,以彰其罪,永诫后来。郡守颔首,掣火签掷地。
鼓楼“黔首安业”匾额下,朱砂血红的“子道有亏”插标拔下,青铜钺刀寒光一闪,韩大猫的脑袋骨碌碌滚到鼓楼石阶上又弹回来,停在一块秦制青砖前,瞪圆双眼细看那砖上阴刻小篆四字:忤,逆,韩,耻。韩大猫的嘴角抽动两下,似乎要喊出:饿毙在先。遂慢慢闭上双眼。
“耻”字秦砖悬于怀川头顶,缺角处野鸽筑巢,起落时溅起秦简残片纷扬。三十年转瞬即逝,如光阴从未流转。
汉文帝前元元年,怀县鼓楼破败重修,有人上言“昔秦时逆子,实替咸阳受刀”,欲补东南檐缺损。郡守以“不探史实,唯警来者”否之。
此后历次修缮,鼓楼上下均焕发光彩,唯东南隅三寸挑檐不葺。暮色里缺角如断戟悬空,赫赫举于沁水之畔,人人仰面即睹。
二百余年之后,建武四年,腊月初十。怀县西南孝董村,董永趿着露趾履,三更天便往城隍庙赶。家中老父重病卧床已三月有余。董永衣不解带,席不暇暖,日夜侍奉汤药。然而病情越来越重,眼看就剩最后一口气。百思无计,董永便早起赶路,到二十里外城隍庙,烧得头柱大香,奉上三百个五铢铜钱,泣血含泪拜求老父病痊。
一连十日,日日如此,庙祝连叹“痴儿”。到了城隍爷生日这天,大雪封堵了沁河渡。董永踏雪返回家中时,老父已自起床,正在举薪早炊。
消息轰动怀川。百姓纷纷申告,地方屡次上奏。次年冬,“孝行感天,刻石表闾”的公文,从黄河大堤驿站打马接力,一路送到郡衙。
公人一路寻访到南门市集,石匠赵老狸从黍酒香中走来,耳边听到“孝子再现,责令补檐”的话,一时醒酒。
赵老狸请出夔龙纹铜雀瓦当,解开红绸,当啷入槽。檐角铜铃骤响,与二百余年前凿留缺吻咬合,分毫不差。新檐角严丝合扣,盖住秦砖上风雨剥蚀的阴刻小篆。二百三十六年,秦风汉雨如缕披散,此时由石匠飞针穿线补缀一体。青青秦砖,苍苍汉瓦,重叠于石匠掌心。怀县人第一次看到完整的鼓楼。
炮仗炸响,欢呼雷动,声音自脚底漫延上来。
赵老狸仰望天空,仿佛听到琉璃望兽的瓦当深处,沧沧桑桑传来一声秦人的轻微叹息。
1、武陟县,秦属三川郡,称怀邑;汉高祖二年置怀县,隶河内郡;隋开皇十六年始设武陟县;明清属河南怀庆府。鼓楼所在,即秦汉怀县故城墟也。
2、据不可靠文献:
《河内旧闻·卷九》:鼓楼东南檐缺,肇于秦二世二年冬。时有韩某因母殁获罪,截檐三寸以儆。砖刻“逆韩耻”三字。
《怀庆府志·古迹考》:康熙五十二年重修鼓楼,得秦砖七十四方。独东南檐基一砖双面镌文,正面为“韩氏子忤逆”,背面乃“董氏子完璧”。疑为后世匠人补刻。
清人王懿荣《河朔访碑录》:所谓韩逆董孝,实为秦法苛酷、汉倡孝治之隐喻。一砖裁补间,二百年治道嬗变尽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