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开峰
家乡的春天是随着柳絮和蒸汽一道醒来的。
卫运河两岸的盐碱地刚褪了霜色,心急的柳枝已经憋出青疙瘩。这时节,家家灶屋的蒸锅总不得闲,竹篾编的笼屉挨挤挤摞着,白烟从屋檐底下钻出来,融进漫天的柳絮杨花里。
“二月二,龙抬头,蒸笼盖子掀云头。”奶奶抖开专用的蓝布围裙,把洗净的榆钱儿码进笸箩,身子像经年的柳树般微微倾斜。灶膛里的棉秸噼啪作响,火光映在土墙上忽明忽暗。那时候,我总爱蹲在风箱旁添柴。铁锅里的水咕嘟嘟翻着泡,奶奶把发好的杂粮面团拍成圆饼,榆钱儿密密匝匝嵌进去,像是给月亮镶了圈翡翠边儿。笼屉升起第一缕白烟时,外头响起了货郎的拨浪鼓,叮咚声撞碎在蒸汽里,惊得檐下的家雀扑棱棱飞起,翅膀尖儿扫落了院中的几片榆钱。
家乡人喜欢蒸。每逢婚庆喜事、重大节日,以十大碗上桌最为排面,黄焖鸡、汆丸子、米粉肉、甜饭、高丽肉、虎皮鸡蛋、粉蒸排骨、蒸鸡、蒸鱼……在传统鲁西北人眼中,蒸碗是招待贵客才能用的,在主家能吃到十大碗,说明客人十分受重视。当然,家乡人蒸的还有馒头、窝头、地瓜等等,品类繁多。而蒸这种习俗在冬天和初春尤为瞩目,一来那时与农村土灶相连的大多是土炕,土炕也是庄户人最传统、最仰仗的取暖工具。过去农村的冬天特别冷,而蒸食既使大家享受到一顿热乎乎的饭菜,又可以帮助全家取暖,可谓一举多得。于是,家家户户,一到饭点,炊烟袅袅,别有一番风韵。
家乡为黄河改道后形成的冲击平原,沙性大,碱性也大,土地相对贫瘠,但偏偏适于野菜和榆槐等树木生长,于是,当风还裹着黄河故道的冷硬,灰扑扑的田埂上已冒出一点点新绿——荠菜顶着冰碴子展叶,麦菜从麦苗缝里钻尖,榆树上那一簇簇绿得醉人的榆钱,还有老槐树上那一串串沁人心脾、雪白透亮的槐花,这方水土的野菜最懂农人的肠胃。
这时候的孩子也开始活跃了起来。荠菜性子急,刚化冻就拱土。叶齿儿还沾着霜色,根茎已蓄满甜浆。老辈人说“春来荠菜赛金丹”,倒不全为养生,实在是那时的荠菜团子确是农人解决温饱的主角。外西侧的老榆树林最先挂满一串串绿得醉人的榆钱,孩子们举着绑了镰刀的长竿,专拣鲜嫩的骨朵儿搂。槐花终于开了,孩子们带着小篮子和钩子,穿梭在树林间。槐花一串串挂在枝头,白得像雪,风一吹,便散发出清甜的香气,引得蜜蜂嗡嗡地在花间忙碌。采摘槐花可得小心,那细细的枝干上布满了尖刺,一不小心就会被扎到,但我们这些孩子可并不在意,眼里只有那香甜的槐花。
蒸锅不断地冒着白烟。槐花和荠菜团子、柳芽饽饽、地丁菜包子……春日的野味挨个在笼屉里走一遭,连空气都变得糯叽叽的。外乡人说我们这儿的人走路都带炊烟味儿。
如今的老屋、土灶早已难见,可每逢榆钱泛青的时节,我总觉得钢筋水泥的楼缝里会钻出几缕蒸汽,带着槐花香和麦芽甜,在玻璃幕墙上描绘出故乡的轮廓。
日前,去乡下农村普惠服务点走访调研,回来的路上,意外在集市路边发现了一个卖野生菜团子的摊位,看着卖家那淳朴憨厚的笑容,那一个个刚出锅的熟黄中泛青的菜团,还有熟悉的蒸笼,嗅着混着柴火味儿的野菜香味,我忽然一下子就湿了眼眶。
(本文作者为高级经济师,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德州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