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传统观念中,工艺品被认为难登大雅之堂,工匠向来不被视为艺术家。然而,他们的产品在后世被冠以“大器”“器识”“问鼎”“尊贵”等美誉,这背后的逻辑是什么?
集作家、画家、教授三重身份于一身的王川先生,倾尽多年心血写下《美器:中国古代物质文化九讲》(以下简称《美器》),“举重若轻”地讲述陶器、青铜器、玉器、金银器等九大门类的中国文物的故事。它们不仅仅是物质的存在,更是人们精神的寄托,反映了古人的生活方式、审美观念和价值取向。
欣赏这些器物,我们可以用一种全新视角串起一部中国古代文明史,更可以用一种“大道至简”的方式欣赏和解读“美之器”。因名见物、以物正名,中华器物之美与文化之美交相辉映。是为“名物志”系列访谈之八。
《美器:中国古代物质文化九讲》王川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聚焦“美”,书写“国之重器”
上观新闻:《美器》写得很“大胆”,一本书包括陶器、青铜器、玉器、金银器等九大品类的数百件中华文物,讲述它们的诞生、发展演变及其产生和流行的原因。这个大话题颇难驾驭,然而您用“美器”二字举重若轻地托起了它。
王川(作家、画家,镇江高等专科学校终身教授):过奖。对我来说,《美器》不是“国宝档案”,也不是“鉴宝指南”,它是一本我用散文笔调写成的知识性读本。我想透过那些坛坛罐罐、衣服器具去讲述我所了解的中国工艺美术史,着重写出它们的文化价值。
工艺美术门类复杂,且一直存在不同争论,它的门类越分越细、越分越多,而且还在不断产生全新的工艺美术品类,比如塑料制品、灯饰、电子玩具等,而以前存在的一些工艺品就可能消失绝迹了,比如秦砖汉瓦。还有一些工艺美术品的实用价值和审美价值也难以明判,因此也就难以归类。所以我挑选几个大项来介绍,聚焦的都是“美的器”。
一件文物具有多种价值,包括历史价值、经济价值和美学价值。它们可以并存,也可以单列,我最看重的是它的美学价值,它必须是“美的器”,才能入我的眼、入我的笔。写作只有让自己先感到愉悦、感到满意,才能同样使读者认同,且常读常新、越读越爱。
战国时期的带鹿角漆镇墓兽
上观新闻:在中华文化中,物质文化是不可忽视的重要构成。在对“美器”的研究中,中国古人是怎样判断物的价值的?
王川:中国古人在精神层面重“气质”,在物质层面也有“器识”之说。“大器”一词,就是从物质而来,夸的却是精神。至于“尊重”“尊贵”“尊敬”“冠冕堂皇”“瑕不掩瑜”之类的词语,全是来自物质文化,特别是来自工艺美术。
工艺美术品看起来是身边的琐碎小物,但有时却“价值连城”。
上观新闻:您在书中写到,战国时的一块和氏璧竟然可以换15座城池,足见物质价值之高。
王川:我举了很多这样的例子。比如,商周以前的古人已经认识到玉的珍稀价值,从而使它成为社会上层使用的器物,在这些玉器上附加的是人的图腾信仰或是神怪观念。
商末周武王伐纣,从朝歌商宫中“得旧宝玉万四千,佩玉亿有八万”,就当时的生产力来看,这已是一个天文数字了。后来在武丁王后妇好的墓中就发现了755件制作精美的玉器,其中有来自新疆的和田玉和南阳玉制成的佩件。妇好墓中出土的玉器中既有璧、环、璋、璜这些用于祭祀的器物,也有各种用于佩饰的玉鸟、玉龟、玉佩,还有用于礼仪的玉斧、玉刀等,足见当时的人对玉器的重视和使用程度,足证纣王有玉器过亿的说法并非夸张。
商代妇好墓中的玉人
上观新闻:哪些“美器”是中国独一无二的?
王川:瓷器、漆器都是。比如,漆器是非常具有中国特色的一种工艺品。漆虽然是自然产物,但要把漆制成一件精美的漆器,要经过非常复杂的工艺,所谓“漆有千髹”。
湖北荆门包山2号墓中出土过一件镇墓兽,以它诡谲怪异的造型而引人注目。这座墓是战国时期的,镇墓兽的主体由两条螭龙组成,它们背向低头,曲颈弓身,长有长吻,在尾部又合为一体。双龙体下部有一只奇形怪状的方形底座,双龙的头顶各装镶着一副真的鹿角。两千多年前的湖北荆门一带存在着巨大的云梦泽,曾是麋鹿的栖息之地。这件镇墓兽通体髹漆,满饰花纹,底座的四面都装有一个巨大的铜环,以便提挈搬运。这种奇异怪诞的造型是瑰丽神秘的楚地巫文化的产物,从而在器物上笼罩了一层梦幻般奇诡的色彩。制作这种高达一米的雕塑显然会耗费时日,若非王公诸侯,不可能有此能力来完成。
还有一件登峰造极的漆器出土于湖北江陵的虎座双凤悬鼓,体量极大,造型非常复杂:两只美丽的凤凰昂首曲颈,背向而立,它们的尾羽互联,双足踏在底座上,底座则由两只蹲伏着的卧虎做成。两只凤凰高昂的羽冠上悬挂着一只圆形的漆鼓。这大型器物是楚国的乐器,其周身髹满了黑漆,上面用朱漆和金漆描出绚丽诡谲的纹饰。楚国位于南方,凤凰是南方的神灵,楚地一向有凤凰涅槃的说法,而凤凰鸣叫的声音非常好听,用它们来做鼓架,正是恰得其用。这件两千多年前精美的漆器作品,足证当时工艺水平的高超。
周朝的楚国虎座双凤悬鼓
每个朝代都有极致器物
上观新闻:既然“美器”如此精美绝伦,又为何许多门类的器物会在岁月的长河中绝迹呢?
王川:器物的背后是中华上下五千年的璀璨文化,以及中国工艺美术史的流变。一种材质的器皿被淘汰,意味着必然会有另一种材质开始使用,这是历史的必然,也是时代的进步。
在人类漫长的石器时代,人们选用自然中最普遍的物质——石头来为自己服务。等到不满意粗石器的重钝时,人们开始把手中的石斧凿细磨光、钻孔装把。这样,手中的一柄劳动工具便兼具了工艺美术品的性质,美的概念已然出现在人的心中。
中国的彩陶从八九千年前开始发轫,在经历了5000年的漫长时光后出现衰颓。这时的中国东部出现了黑陶,青铜器也早已开始使用,人们开始使用机械轮制陶,随着陶器制造速度的加快,其质量也随之下降,那种精心制作、匠心彩绘和天真纯朴的风气已经远逝无存了。
而青铜器的出现,意味着人们不仅能从自然中选择物质去制造器物,而且能够把两种不同的物质进行合成。这种新物质的出现改变了世界。青铜并不是中华民族的专利,埃及、希腊、意大利、波斯等都有青铜器,但是中国的青铜器在世界上却具有非常独特的意义:一是它是作为礼器被使用的,二是在青铜器上有铭文,三是它独特的纹饰。中国青铜器的品种之多、名称之多,在世界上也是首屈一指的。而从审美的角度去评判一件青铜器,一是造型,二是纹饰,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上海博物馆藏大克鼎
上观新闻:与笨重的青铜器相比,“轻便”也是后来的工艺品的共性吧?
王川:没错。漆器早于青铜器,早在七千多年前的河姆渡文化中就出现了。漆器体轻,不易破裂,更能耐腐蚀,更易保温,表面的装饰华丽得多,于是便雍容华贵地登上了历史舞台。
战国之前,人们多用青铜爵来饮酒,但一只装满了酒的爵端在手中未免过重,战国之后,人们创造出了一种耳杯来代替爵。耳杯是用漆做成的,体量小、重量轻,端在手中可以做尽潇洒状。耳杯的造型如同羽扇,因而又名羽觞,这种设计既利于人们的握持,也是为了供人作曲水流觞之用。
曲水流觞是古代文人雅士经常举行的一种活动,众人聚于水边,顺水流上下游而坐,于水中置一只盛满酒的羽觞,任其漂流而下,杯受阻则人取觞而饮之,当然也要吟诗作赋。羽觞因此风俗而名声远扬,而该器上所附着的文化和艺术内涵也愈加丰富了。
何家村出土的唐代鎏金蔓草花鸟纹银羽觞
上观新闻:看来,每一个朝代,都有属于自己的登峰造极的器物。
王川:是啊,我在写秦砖汉瓦这一门类时,对南阳画像石上充斥着强烈的浪漫主义情调印象深刻,它不仅表现在画面的主题上,而且表现在画面的形象处理上。
比如,天文星象图是南阳画像石中最珍贵的题材,也是中国汉画像石中仅见的。汉代谶纬学盛行,天地方位和风水说让人们产生了对天象和星空的兴趣,这些天象图既是他们对天空的观察结果,也是他们对天空的独特解释。南阳画像石上的天象图以及与天象有关的神话图像多达40幅,这些图都以星宿为代表,有的配有神话人物或动物,不仅是科普图,也是具有优美形象的艺术作品。举个例子,《日食图像》画着一只阳乌背驮着内有蟾蜍的月亮来表现,象征着日月交食的天象,也富有一种吉祥的寓意。
上观新闻:在您的讲述中,似乎玉器贯穿了中华文明的历朝历代,您从它的发展史中看到了什么?
王川:玉器从原始社会开始出现,在商周和春秋战国时极盛,秦汉继之,魏晋南北朝因受乱世薄葬的影响,玉器出土极少,但是玉器在造型上出现了一种崭新的题材,那就是佛像。
到了隋唐时代,对外交往密切,尤其是西域丝路的陆续开通,玉的原料问题已经解决,大量流入中原地区的玉被制作成器。唐代玉器的器形与汉代和魏晋南北朝的风格不同,出现了花鸟、人物饰纹,器物富有浓厚的生活气息。有的女性用的装饰玉器上出现了金镶玉或银镶玉等新工艺,这是一个全新的趋向。
宋代以来,用于实用和装饰的玉器在社会上广为传播,被称为“玩物”,这些玉器的碾琢水平很高。
元代出现了四海混一的政权,产于西域的玉资源更容易进入中原为人们所用,现存北京团城里的那件巨型青玉大瓮就是元代最著名的一件玉器。
元代青玉大瓮
明代的玉雕工艺进一步走向世俗化,道教以及民俗信仰深入民间,祈求神灵保佑的吉祥图案大为盛行。
而清代的工艺美术品种极其繁盛,在玉质之美、做工之优、器形之众、产量之多、使用之广等方面,是历史上其他任何一个朝代的玉器所不能媲美的。不过,在我看来,清代玉器的格调不高、烦琐庸俗,加之西方传入的洛可可艺术的影响,出现了许多极度炫耀工艺或材料的例子,有的器物甚至到了“不堪入目”的地步。
写作与画画“美美与共”
上观新闻:在书中,您将文物的制作手法、所用材料一一作了阐述,有细节、有考据,令人信服。这是否与您画家的身份有关?
王川:我想是的。艺术研究与艺术创作的方法完全不同,但两者可以互相促进,可以说是“美美与共”。拥有实践经验的创作者,对器物的研究显然是更具个人特色和个人见解的。
我最早是学画的,18岁那年进入镇江市轻工业局美术设计室,负责硅酸盐产品,因此对陶瓷、玻璃、搪瓷的材料性质以及工艺流程非常熟悉,都亲手制作过。在瓷厂里,我经历了从成型、拉坯、施釉、绘制图案到烧成的全过程,设计过许多新产品,还曾经获过奖。
业余时间里,我开始搞美术创作,刻木刻。木刻是版画的一种,和其他的画种不太一样,特别强调动手能力,要会画、会刻、会印,需手执刻刀在木板上刻削,靠一刀一刀刻出的痕迹和肌理来形成画面。
王川在20世纪70年代设计的搪瓷艺术盘
我还画宣传画、油画、壁画,学习为我的广泛爱好增加了可能,也为日后我进入壁画创作奠定了基础。
上观新闻:看来多个艺术品种的尝试,对于艺术修养的形成有着很大的好处。
王川:多画种的学习,使我具备了多种多样的技能。20世纪80年代初,我为镇江市文化馆绘制了第一幅壁画,面积有十几平方米。我用了镀膜的镜面玻璃,在背面用油漆绘上线条,把镀上的铝膜固定住,再用化学剂清除掉其余的部分,露出透明的玻璃,然后再上色,最后在玻璃背面刷上油漆固定画面,我创新的这种表现手法流光溢彩,非常漂亮。自从我熟悉了漆画的制作方法,后来就经常用这种方式来创作壁画。
上观新闻:您对哪种画种最感兴趣?
王川:各个画种各具魅力、各有特色。我还创作石雕和陶版画。我设计的浮雕和雕塑作品很多,绝大多数都是选用石材来制作,因为石材坚固耐久,不会朽蚀,有一种沉稳感。
我做的石浮雕壁画在全国许多城市里都有,做过的雕塑作品也有20多件。比如在镇江博物馆的《强吴雄风》雕塑群采用了彩色石材,是一种创新。为了创作这件作品,我到浮雕的产地去挑选石头,因为我熟知石材的性能,便指导工人们打制加工,还带他们到博物馆去学习古代雕塑的制作技艺,给他们详细讲解。
仅次于石雕的是陶板壁画。20世纪90年代初,我为了创作镇江芙蓉楼的壁画,特意去洛阳定制唐三彩陶板,并指导工人根据我的画稿进行工艺制作。曾经最大的工程是为整整一座万佛塔画了全塔的壁画,面积达到600多平方米。同时我还为万佛塔地宫设计了八根玉柱的浮雕,去南阳玉雕工艺厂选料、加工,并多次去淄博烧制高温釉瓷砖,做成壁画。到现在,我设计完成的各种材料壁画超过9000平方米。
只有弄清很多材料的性质以及器具的制作方法,我对于“美器”的讲述才能直达本质,才能更清晰地理出它们诞生、发展演变及其流行的原因,才能从小小的器物中清晰地看到中华文化几千年的血脉绵延与灿烂辉煌。
王川的壁画作品
换个语境继续欣赏“美器”
上观新闻:《美器》书中有一张吸引人的拉页,是您手绘的器物历史图谱,您想通过它向读者展示什么?
王川:正因为我写的是中国工艺美术史,它是一部史、一部器物史,所以便想到,历史如同一条线,我要用器物把不同的年代串联起来,各有分期。于是我在书页前设计了一个拉页,当中画了一条长长的历史线,从红山文化直到清朝,贯穿了6500年。本书提及的文物都按编号次第在线上出现。
我本想请美编用电子软件来做的,只是提供了自绘的草图,没想到责任编辑非常奢侈地用了4个连页,把我的手稿直接印了出来。早知道这样,我的字就该写得漂亮点了。
读书周刊:这样的手稿特别受年轻人喜欢。作为老师,您一直都在与年轻人打交道,向年轻人传播我们的古代物质文化,您有什么新方法?
王川:作为高校教师,我和学生们打了二十多年的交道。我教他们知识,更教给他们认知的方法,用美学的眼光去看世界、看历史,这样才能更多地知道自己的来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在校任教时教美术、中文,也教美学,每年都会带学生去博物馆上课、看文物,给他们讲解,在国内外的博物馆访问时,我也常常给跟随的青年讲解。
如今我已退休多年,但一直和学生们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和他们成了朋友,我们互相探讨、共同学习。就在去年,我还带他们去了景德镇瓷器博物馆、扬州中国大运河博物馆、上海博物馆等地参观和学习。
王川的木刻作品
上观新闻:年轻人带动了“考古热”“博物馆热”,这是时代的进步。
王川:当前的“文博热”,也许是因为当今现代化的进程加快了,使我们加速地离历史越来越远,我们对历史越来越陌生。人们追怀过去、追怀历史,越是陌生就越能产生求知的兴趣,我应该把自己知道的尽可能多地告诉他们。由于我是教师,一生中的实践经验很多,所以我在写书的同时,更注重实地讲解。
现在的年轻人善于思考,并不从众,他们有自己的看法。我在每次讲座后都会安排提问互动,我认为,观众提出问题的水平就显现他们听讲的水平。我在上海和南京的几次讲座中发现,听众提问的水平很高,有的已经是专业的问题了,气氛非常活跃。以前考古是一项冷门专业,几十年来,博物馆里都寂寂无人,最近突然形成了“博物馆热”,人们不是在博物馆,就是在去博物馆的路上,很多热门博物馆甚至一票难求,这当然是一种好现象,说明现在人们的知识结构有了变化,知识水平有了大幅度的提升,知识面也有所扩展,他们除了去看现代的东西之外,也对我们祖宗留下的瑰宝发生了兴趣。这也是我写作的重要动力。
上观新闻:您接下来还会写什么?
王川:我去年在南、北两家三联书店出版了两本书,一本是北京的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的《美器》,另一本是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的《万里千年:世界博物馆巡览》。
多年来,我一直在研究东西方文化的交流,既写论文也做讲座,当然还写书、画画。今后我会写一本《东西·美器》,这里的“东西”是一语双关,既是指东方和西方,也是指器物,通过对器物的欣赏去反映东西方文化的交流。
古老的中华文明对其他文明来说充满着神秘美感,而其他文明也在不断影响着中华文明。从全世界的“美器”上便可以看到多种文明传递和互接的蛛丝马迹,换个语境继续欣赏“美器”,或许会让我们更了解自己。
原标题:《一种新物质的出现曾经改变世界,他对那些“登峰造极之物”的讲述直达本质》
栏目主编:王一 题图来源: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来源:作者:解放日报 栾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