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宫纯阳殿壁画 “八仙过海”局部(3D打印)
三清殿琉璃正脊脊身及东西鸱吻
沥粉贴金工艺残块—— 红色云纹
展览现场 AI复原《朝元图》
汉白玉吕洞宾坐像
永乐宫纯阳殿壁画“钟吕论道”局部
◎得得
展览:观妙入真——山西永乐宫
文物精粹暨数字艺术大展
展期:2025.1.12-8.31
地点:国家典籍博物馆
山西永乐宫,是我国现存唯一的元代官式建筑群,以精美绝伦的元代古建筑、壁画闻名天下。国家典籍博物馆在展的“观妙入真——山西永乐宫文物精粹暨数字艺术大展”,北京是巡展第六站。我曾经在山西博物院看过这个展览,那次最震撼的展品,是在一个长长的通道里原样复原的数字版《朝元图》。这次在国家典籍博物馆,由于场地限制,只做了少部分呈示。但这个遗憾被“科技狠活”所弥补,是一次奇特难忘的看展经历。
众神朝元天上人间的嘉年华
最抓眼球的必须是“动起来”的《朝元图》,那种被提亮的色彩,肯定不如几百年岁月加持的“高级灰”更有韵味,但我以为这或许更接近于它最初真实的模样。“立观度人”是全真教修行的第一要务,精美的描画塑造、绚丽夺目的色彩,可以最大限度地吸引信众,入耳入目是入心入魂的方便之门。
策展者用心之细之深,令人感动。展览用大触摸屏的方式,对《朝元图》中的二百多位神仙做了电影拉片式的分解和注释,这正体现了数字技术介入艺术普及的巨大优势——即使是亲临现场的游客,也不可能这样分区、逐帧地精读。
三清四御,日月星辰、风雨雷电、护法战神、五岳四渎、福禄寿三星、城隍土地、玄元十子、传经法师、青龙白虎、玉女功曹……铁线描、高古游丝描、兰叶描,几百年前的画师们用美妙的线条,以巨大的体量和数量众多的人物,将神仙世界汹涌澎湃地推送到观者面前。想象一下吧,当它刚刚完成,当人们来到这个黄河边上的宫阙,他们步入永乐宫,走进最核心的三清殿,御风而行的神仙队伍扑面而来,那是怎样夺魂摄魂的时刻!大约只有李白的游仙诗可以描摹眼前的情形——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朝元图》描绘的是位列仙班众神朝拜元始天尊,但说它是文武两班入朝觐见,也大差不差。这是道教世界的宇宙秩序,但人物的服饰冠冕、形象的大小正侧、位置的中心边缘,又是人间秩序的映射。天上人间,依稀仿佛。
但这次最震动我的,不是众神,而是吕洞宾,不是《朝元图》,而是“钟吕论道”与“八仙过海”。如果说,花团锦簇人稠众广的《朝元图》是天上人间的一场嘉年华,那么,纯阳殿里就是一个凡人在历劫。
钟吕论道总有一天等到你
吕洞宾,唐朝人,老家就在今天晋南的黄河之滨。1247年,全真教大师宋德方、潘德冲等将“大纯阳万寿宫”(即永乐宫)选址在此,就是因为吕祖、吕祖祠的缘故。
“雷首之阳,大河之北,山川蕴秀,土膏林郁,粹精之气钟铸于人,必生高仙大贤。古来圣迹布列条阳者居多,永乐镇东北隅行百步许招贤里,通道之北即有唐得道吕公之故居也,乡人慕其德,因旧址而庙貌之,岁时飨祀甚谨严。真人自成道以来有重名于天下,凡谈及神仙者必曰钟、吕也。”
吕洞宾是标准的世家子弟,官三代,爷爷吕渭是礼部侍郎、爸爸吕让是元和十年的进士。生活在这样的家庭、这样的时代,家人对他的前途设计、他本人的职业规划,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但他最终成就的不是世俗的功果,而是以“纯阳子”之名、以全真教五祖之一扬名后世。他也是最有国民度的道教领袖,不仅到处有供奉的道观,他更是一直生动活泼地存在于各种非物质的民间传说、小说、戏剧中。尤其是在妇孺皆知的八仙故事中,他是核心人物。
“八仙”之间是相互引导彼此度化的关系。钟离权是东汉时期的一位武将,惯于征战杀伐,也体会了鸟尽弓藏。在八仙传说中,他被铁拐李点化,最终得道成仙,而他度化的最高成就,就是吕洞宾。
“(吕洞宾)举进士甲科中选,未及调官,时季春出游澧水,遇汉隐士钟离公。公见其风骨不凡,诱以仙道……”“钟吕论道”描绘的正是二人的初相见。
壁画描绘的是暮春时节,沣水之畔,钟离权与吕洞宾对坐,身后有枯藤苍松,远处有飞瀑流泉。钟离权袒胸露腹足踏芒鞋,肤色紫赤长髯飘动,他右手拄石,重心右倾。他的左手自然垂放于左腿,食指和中指前伸,有人说,这象征着钟离权为吕洞宾指明了两条路:或继续求取功名,或随自己入道。吕洞宾是儒生打扮,他拱手稳坐,表情平和。双手基本都隐藏在宽大的袍袖里,只微微露出一点点左手拇指。
展签介绍,这幅壁画的线描继承了宋代传统,下笔奔放、墨色淋漓、构图完整、布局严谨,“是永乐宫人物画中最为成功的一幅代表作”。没错,这二位的身体语言太经琢磨太有意思了。
钟离权的身体姿态是打开的,他的眼睛望向吕洞宾,目光炯炯有神,笃定中也有三分期待,他的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自信满满胸有成竹的气质。与之相比,吕洞宾的身体语言是收敛的、回缩的,他的眼睛并未与老师相接,而是微微低垂下视,这既可以理解为是对老师的教诲虔诚敬听,也可以理解为是道心尚未坚固的游移回避。
这两个人的动作幅度都不大,但迥异的性格和不同的心理活动已经跃然纸上。他们的身份一文一武、肤色一白一紫、姿势一守一攻、状态一收一放,虽然看起来各安其位波澜不惊,但情绪流动相当丰沛,戏剧性十足,妙趣横生。
注目良久,我在心里默默给这二位都添加了内心独白——
钟离权:“哼哼,小样儿,别看你小子现在还吭哧瘪肚犹犹豫豫的,我总有一天等到你!”
吕洞宾:“决心没有下呀,我怎么开言。”
在这幅画中,汉钟离与吕洞宾师徒像兄弟像同修,有一种“先进带后进,后进赶先进”的融洽与平等。
历试五魔我的师父是“主谋”
纯阳殿里的《纯阳帝君神游显化之图》有组画52幅,描述吕洞宾从降生到仕途得道、云游世间、度化世人等生平与传说,合起来便是一部完整的吕洞宾画传。榜题出自元代苗善时编著的《纯阳帝君神化妙通纪》。这本书是元代全真教典籍,书中描写了一百零一“化”,每一“化”是一个故事。如瑞应明本、黄粱梦觉、历试五魔、神变传经、密印剑法、度曹国舅、度何仙姑,直到最后一“化”,度王祖师。
这次展览用数字动画的方式,对其中的一些画面做了展示。
“历试五魔”是吕洞宾在离乡修道前经历的五次考验,这五次考验的“主谋”是他师父钟离权——每一种宗教中,都有这样的考验故事,考验的方向也都像商量过似的。设置些功名利禄金钱美女生死险境的障碍,观察被考验者能否跳出酒色财气四堵墙。不消说,人民群众最喜闻乐见的,是看修行者如何度情关。
与吕洞宾缠磨的,是白牡丹女士。“吕洞宾戏牡丹”的桥段,见于明代神魔小说《东游记》,且至今仍是豫剧、黄梅戏、川剧、吕剧、汉剧等诸多地方戏曲的保留剧目。《东游记》文笔无甚高明处,水平比《封神演义》还要等而下之,但也像“封神”一样,其价值主要不在文学成就,而在对各种民间传说的整合。《东游记》对八仙的性格、法器及传说,做了系统化规整,吕洞宾书剑风流的形象也是在此定型。“戏牡丹”的格调不高,对明清市井小说有阅读经验的人,猜也能猜出是什么路数。不过也有人认为,这也不全然是恶趣味的发泄,也可能是映射了明代道教内部不同派别之间的矛盾,是清修派对双修的隐晦批评。
冯梦龙在“三言二拍”中也有属于吕洞宾的回目——吕洞宾飞剑斩黄龙。在这个故事里,吕洞宾有非常明显的性格缺陷,操切、鲁莽、骄傲、易怒,他对师父千年只度得一人的“绩效”颇不以为然,夸下海口,要好好使出些手段让师父瞧瞧。但事实上,他的骄傲差点折损了他的性命,黄龙禅师说:“本欲斩了你,看你师父面。”这更像是当时常见的佛道斗法的叙事套路,但也说明了修行之难。
黄粱梦觉屡被征用的高级故事
《纯阳帝君神化妙通纪》通过庄子蝴蝶梦和吕洞宾的黄粱梦,阐述了两位仙人通过梦境顿悟人生虚幻、回归本真的过程。
“黄粱梦觉”的版权该归谁?是吕祖为源头?抑或《南柯太守传》才是原创?吾辈才疏学浅不知端底,但有一点确凿无疑:这个“黄粱犹未熟,一梦到华胥”的故事被许多写作者深深喜爱,屡屡征用。
在吕洞宾的历险中,是“忽一使至,召状元吕某受诰,富贵四十年,忽然籍没家产,恍然梦觉”;当它出现在我国最伟大的剧作家汤显祖的笔端,是为“临川四梦”之《南柯记》。
十年前,江苏省演艺集团昆剧院曾经在国家大剧院分两天演出全本《南柯记》,我非常有幸看了这一精彩的演出。那次的观剧体验终生难忘,特别是大梦初醒后的“情尽”一折。淳于棼梦醒后发现槐安国实为蚁穴,但天降暴雨冲毁蚁巢,众蚁危殆。这个一直在红尘中打滚的俗人,决意燃指为香,超度蚁众。
——在一枕黄粱的春秋大梦里,他是怎样的荒唐!从一个有道德有追求的青年一步步被名关利锁驱驰,放纵着自己的欲望,辜负了真情,渐渐堕落迷失本心。他经历了宦海浮沉,品尝了人生无常,黄粱未熟,大梦已醒。淳于棼情尽而未忘情,优秀青年演员施夏明扮相俊美超群,表演细腻精湛,燃指为香是对既往一切荒诞与虚妄的痛苦忏悔,是大慈大悲大解脱,我体验到了一种在中国本土戏剧中极其罕见的崇高感、庄严感。
假如我们是古人,那么,吕洞宾便是这样的一种存在:小说讲他,台上演他,道观的墙上画他,祭坛上塑他。绊倒凡人的坎坷,于他也是障碍,凡人有的贪嗔痴慢,他样样不缺,但他终于战胜了自己,被度化,也度化别人。最终“德合阴阳,行参造化,丹成九转,功满三千”,普通人可轻松代入他的故事,同时,他也是可以亦步亦趋追随的榜样。
一个凡人要行多少路,跌多少跟头,才能成仙?曾经天上三千劫,又在人间五百年。“观妙入真”展将吕洞宾得道成仙后白日飞升的画面做了动态处理。虽然他踏上的是金光灿灿的祥云,但不知为什么,那个背影很寂寞。
八仙过海他们默契相视
如果说,“钟吕论道”是一切的开始,那么,“八仙过海”就是皆大欢喜的故事大结局。这次也展出了3D打印的永乐宫纯阳殿北门门楣上方的这幅壁画。
八仙前往蓬莱仙境赏牡丹(也有一说是参加王母娘娘寿筵),在回程时各显神通,顺利大渡海。八仙分为两组,一字排开,钟离权与吕洞宾在最前面,这两位师徒的表情与前面的“钟吕论道”形成美妙的呼应与对比。
钟离权嘴角上翘笑不露齿,表情平静而欢欣;与“论道”时袖手回缩的吕洞宾不同,这时的他向师父的方向伸出右手,面颊丰润,帽子上的飘带和须发被海风吹得飘散到了胸前,衣服也不再端严拘谨,虽不至于像乃师豪爽袒胸,但也解开了最上面的领口,姿势恬淡而洒脱。后面的几位神仙,有的还在向天空展示自己的神通,这师徒二人却沉静安详,所谓“法喜充满”,就是他们此刻的这种状态吧?
逝者如斯。渡水,在宗教故事中,从来不只是简单的发生位移,而是一种通向彼岸的象征。
在黑塞的《悉达多》中,也有许多渡河情节。在小说接近尾声的时候,历尽艰难的悉达多再次来到河边,与船夫瓦稣迪瓦重逢——那也是指引他觉悟的一位重要导师。书中这样写道:“悉达多和瓦稣迪瓦的笑容越来越像。他们天真无邪,白发婆娑,脸上绽放同样的神采,幸福的光华在他们细密的皱纹间盛开。许多旅人见到这对船夫,以为他们是兄弟。夜晚,他们常沉默地坐在岸边残株上听水。对他们来说,这不仅是水声,也是生命之声,存在之声,永恒之声。他们常在倾听时心系一处,想到某次对话,某位他们关注的船客的容貌与命运,想到死与童年。当河水诉说美好时,他们默契相视,为同样的疑问得到同样的答复而欣喜。”
——啊,如果把这一段文字配合眼前“八仙过海”中的钟离权与吕洞宾,还有比它更熨帖更合适的“图片说明”吗?没有。
禽昌朱好古知晓我姓名
最后一件展陈的文物,是一块三清殿的手印砖,那是工匠在砖体烧造前留下的手印,以备官方对成品质量进行责任到人的查验。每一个走过的人,都忍不住把自己的手掌放上去,和那个几百年前的能工巧匠无声击掌。
纯阳殿有两处当年画工留下的题记,都提到了“禽昌朱好古”。禽昌在今天山西襄汾,而朱好古是极少数将姓名载入史册的中国壁画画师。上世纪二十年代,晋南大量精美的寺观壁画流落海外,它们在年代、形制和风格上与永乐宫壁画相近,被誉为精彩绝伦的“晋南寺观壁画群”,其创造者也是朱好古及其门人。
士农工商,中国传统等级社会,匠人从来地位低微,文人也对民间画师的作品多加鄙薄,这些寺庙道观中的艺术家,是无名的被委约者,无数美好的作品我们都不知其创造者为谁。感谢元朝“物勒工名”的制度,为我们留下绘画天团的伟大姓名。
朱好古和他的朋友们,谢谢!
图源/国家典籍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