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杀生得来的报,也是你重生的因果。为一口气,为一个理,为一场祭,老子走到底。”——这是来自电影《三大队》的主题曲《人间道》的歌词,如今,这句歌词常被用来形容一个为宠物“战斗”三年的“犟人”的漫漫刑诉路。
2025年3月17日,北京女孩Penny的小狗Papi等十一只宠物狗被毒害一案的第六次延审审限到期,这场延续近3年的、以“为一只小狗讨公道”为名的诉讼,是否能有一个公正的结果?——全网都在与他们一同等待。2022年,与Penny相伴13年的西高地小狗Papi在遛弯时被毒害,Penny辞职、自学刑法,在各个平台持续发声,让这起案件成为一线城市第一例走到刑事诉讼阶段的宠物中毒案。
Penny的遭遇不仅是个体悲剧,更撕开了中国宠物维权领域最尖锐的伤口——当毛孩子成为家人,法律与社会是否已经准备好尊重它们的生命价值?从立案到刑事诉讼流程的近3年,Penny翻过了无数座大山,而这个曾引发全网声援的个案,如今正化作一盏路灯,照亮着更多宠物主人在法律迷宫中翻山越岭的身影。
【广州】超40只宠物狗疑似中毒死亡
立案:止于消失的毒物
2024年11月16日,广东省宠物行业协会通报,陆续收到广州地区多起宠物狗疑似中毒报告,统计已确认有超过40只宠物狗因疑似中毒死亡,主要集中在11月8日前后,然而这起集体投毒事件目前止步于行政立案。
遇害犬“乌冬”(上)与“烧卖”(下)。
居住在荔湾区石桂里公园附近的贝灵顿梗“乌冬”与雪纳瑞“烧卖”是其中遇害的犬只。贝灵顿梗“乌冬”是个漂亮的“狗狗模特”,形象类似史努比,常常出镜拍摄广告,“烧卖”是年仅4个月大的雪纳瑞,也是乌冬同个屋檐下的“妹妹”。“乌冬”和“烧卖”的主人李佳常常给它们买漂亮衣服、拍写真,它们是自己女儿最好的朋友,也同样相当于自己的孩子。
“乌冬”作为模特拍摄的海报,曾被展示在东京一家商场里。
11月8日晚,李佳像往常一样用电动车载着“乌冬”与“烧卖”到石桂里公园草坪玩耍。回到家后,乌冬出现异常反应,口吐白沫,还呕吐出草和狗粮。李佳随即将“乌冬”送往医院。送院时“乌冬”精神状态还好,医生判断为肠胃炎。但很快,“乌冬”开始亢奋,四处乱窜,并出现大小便失禁。李女士便将“乌冬”转院到另一家医院,换院后医生判定为是中毒迹象。在历经3小时挣扎后,“乌冬”出现心肺骤停,急救无效死亡。而在一家人还未反应过来时,4个月大的“烧卖”也随之离去。
案发后,李佳随即报警,办案人员曾在第二日晚上到石桂里公园对可疑的物质及土壤取样,并到“乌冬”就医的宠物医院调查取证。李佳回忆道,当日,共有六只在公园里遛弯的小狗中毒,“乌冬”玩耍时,在草坪上似乎嗅到与往常不一样的味道,竟开始吃草,李佳认为,“一定是那片草地有问题”。
然而难点在于,提取的土壤却并未检测出有毒物质。两天后,当警方想要在中毒的小狗尸体上取证,小狗们却也已经被火化完毕了。这件集体投毒事件目前也因证据不足止步于行政立案。
广东省宠物行业协会(下称“广东宠协”)成员Jungle表示,除了荔湾区石桂里公园,白云区、海珠区与番禺区在两月内皆有报告中毒情况。协会成立了专项工作组,对相关信息进行全面梳理和核实,帮犬主维权搭建与律师的沟通桥梁。为此次案件的受害者提供法律协助的律师姜皓之表示:“由于大部分受害者事发时没能保留宠物遗体或者保留有效可供鉴定的鉴材,大部分都没有能够立案,有的是立案了,但是一直没有找到嫌疑人,还有一部分是立案了,嫌疑人也主动承认了相关行为,但是由于没有达到刑事立案标准,就向受害人赔偿损失后调解了。”
【潮州】监控视频清晰记录投毒过程
找到投毒证据:止于“宠物”的“物”
李佳为“乌冬”和“烧卖”被毒害追讨权益的道路因证据不足而停滞。那么,如果有了确凿的投毒证据和监控录像,此类案件将会有着怎样的走向?
“104天了,老天,你睁开眼睛看看啊。”来自潮州的大学生张云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发布了一条视频,视频中,一只小狗在吃了被投掷的肉块后,摇摇晃晃倒在地上,随后被一个骑着电动车的男子带走。
张云家附近的监控录像记录下作案者投毒过程。
100多天前,在张云的家乡潮州庵埠镇下吴村,张云父母如往常一样驾船出江,家中当时怀胎月余的小狗“宝贝”因燥热躺在门口,一个中年男子将毒肉块精准抛向“宝贝”,而“宝贝”对递到嘴边的致命诱惑毫无防备,这一切均被监控视频清晰记录下,包括作案者拎着尚有体温的“宝贝”扬长而去的身影。
案发后,张云父母寻获现场留下的毒肉块并送检,显示含有足以致死的氰化物成分。这一次,有毒物、有监控录像,证据确凿,但刑事立案却陷入了僵局——根据现行法律,宠物被定义为“财产”,而个案中的单只中华田园犬的市场估值难以达到刑事立案标准。尽管嫌疑人在审讯中承认“偷狗”,但仅仅只能被判定为盗窃财物,而盗窃罪若按市场定价,盗窃者最多行政拘留几天。
“一只狗至于吗?没必要闹成这样子的。”在警方找到嫌疑人后,张云一家与嫌疑人通了电话。嫌疑人对自己偷狗的事实供认不讳,觉得张云一家为一只狗如此坚持是“小题大做”,而张云却坚持道,仅是行政拘留不够:小狗不是财物,是“我们当作家人来对待的”。
田园犬“宝贝”。
而这也是为什么这只遇害的小狗名叫“宝贝”——它是张云一家的“宝贝”。张云表示,“宝贝”不仅是看家护院的“捕鼠官”,更是重要的家庭成员,家人会给予它许多的爱和尊重。不论是家人出远门还是自己开学离家上大学,“每次出发都要跟‘宝贝’讲,不然‘宝贝’就会一直焦虑地去找我爸妈,提醒他们‘姐姐不见了’。”而每次张云父母架船出江归来之时,“宝贝”也是岸边那个从不缺席的守候者。
这一次,“宝贝”没有守到架船归来的爸妈。一百多天过去,张云一家依旧没有放弃,也在持续搜集该嫌疑人投毒给其他小狗的证据。
这类案件在行政立案后,是否还有希望转为刑事案件?深圳华商律师事务所律师王妮告诉南都、N视频记者,虽然案件需要从多方面因素去考量,但目前法律对于宠物的界定确实是一个“物权”的课题。他们依旧将宠物视作“财物”,并没有过多考虑它的生命属性。而能够从行政案件转为刑事案件的关键点在于案件本身的危害程度,但此类案件大多数情况下是以宠物的市价来衡量的,也就是宠物作为财物它究竟“值多少钱”。“对于广东地区来说,需要达到5000元以上,这对举证的要求是非常高的,难度也是非常大的。”
【武汉】获物价局鉴定
启动刑事诉讼:加害者竟也是“爱宠人”
如果说,目前有谁的维权道路是走在较前梯队的,Jungle表示,来自武汉的Summer一定可以算一个。2024年10月底,Summer的爱犬西高地“图图”与另外5只小狗吃了投毒者投放在公共区域的药品,其中4只遇害。在广东宠协的协助与自己的坚持下,Summer已经将案件推进到了刑事诉讼的流程中。
西高地“图图”被养在Summer的店铺里,Summer在图图的呕吐物中找到了含有药物的火腿肠。在“图图”死亡后,Summer的店铺旁的宠物医院也有别的小狗在抢救,Summer意识到,这是一起集体投毒事件,随后便与另外几只中毒小狗的狗主人一起报了警。
Summer的西高地小狗“图图”。
“如果按刑事罪行来定性的话,我们需要拿到物价局的鉴定报告,但是在第一轮的沟通中,物价局驳回了。”一开始的维权过程并不顺利,Summer表示,在报案4天后,警方通过监控就找到了投毒人,但只做了“行政拘留15天”的行政处罚决定,当时是行政立案,Summer等人尝试申请物价鉴定报告被驳回。
在了解到情况后,Summer又通过公安局第二次与物价局进行沟通,同时查阅相关资料与案例与类似案件的判决书整理成材料再次递交给了物价局。一个月后,物价局才终于给出鉴定报告,对于4只已经死亡狗狗的认定总价值为9500元,符合刑事立案标准。在刑事立案后,当地检察院综合考虑其对公共安全的威胁后,将案件定性为投放危险物质罪,量刑建议为三年半,目前Summer正在等待开庭中。
Summer收到的刑事立案告知书。
最讽刺的是,投毒的人自己也是养宠人。Summer了解到,嫌疑人为一个90年的女性与一个99年的男性,两人养了一只柴犬,并且就是附近店铺的邻居,因为有小狗在他们店门口尿尿,便心生怨恨,在公共区域投放药品。
“这件事情我是不可能和解的,我要让“图图”死得有价值,我将会做我能做的全部。”Summer表示,在中毒的六只小狗中,有三只小狗的狗主人选择了和解,另外三个拒绝和解,而拒绝和解的狗主人都有一个共性,他们都是从自己小狗的“奶狗”时期养起,一点一点看着它长大的。
“图图”被火化。
与Papi一样,“图图”也是一只西高地。Summer表示,只要养过西高地都知道,西高地是服从性很低的狗,与它建立亲密关系非常辛苦、同时需要耗费漫长的时间。“‘图图’是坐了20多个小时火车来武汉找我的,有了它之后,我也有了新的名字,现在别人称呼我都叫我‘图图妈妈’”。
回顾本次案件,Summer一再表示自己是很幸运的。许多宠物主人在宠物中毒后不知道如何维权,便有可能遗失关键的证据链。而在案发后,Summer查阅了许多案例资料,并通过小红书咨询了广东宠协,宠协帮其联系律师提供了法律援助和建议,得以留存下了关键证据。而更关键的是,大多数宠物主人常会被不熟悉的法律条例、冗长的诉讼过程“吓退”。“不走走怎么知道能走到多远。我就是希望我家小狗这个案子能成为一块小石头,让别人踏着走,我觉得至少它的生命最大的价值也发挥出来了。”Summer说。
如何利用现行法律反击
民法典为此类事件“留了一个口”
现行法律中宠物只能被定义为“财物”吗?在宠物遇害后,只有通过市价定损的方式来判断宠物主人的损失吗?王妮告诉南都、N视频记者,实际上,民法典是为此类事件“留了一个口”的。
王妮认为,宠物虽然作为在法律上它是作为一种“物”的存在,但是却不等同于一般的物,它会跟人类建立一定的情感连接,在很多时候人类是把它视作家庭成员的一部分,这种情感上的意义是没有办法去用具体的财产来衡量的。因此,宠物也完全可以被视为“具有人身意义的特定物”。根据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二十三条的规定,如果是因故意或重大过失侵害自然人“具有人身意义的特定物”造成严重精神损害的,被侵权人是有权请求精神损害赔偿的。
目前,在司法实践中,部分法院也会考虑到,主人与宠物之间的陪伴时间长短,饲养年限,还有主人的情感投入这些因素来认定精神损害赔偿的范围——而这为现有定性的局限,提供了一定的司法实践的依据。
“最重要的环节就是举证。”王妮认为,不论是精神损害赔偿,还是前面所提到的针对投放危险物质罪名立案,关键点在于宠物主人能否构建一个相对完整的证据链,也就是说,在案发后,一定要第一时间保留证据。
证据链的组成分为以下几个内容:现场的监控视频,能够清晰记录投资者在这个活动区域投放不明物质;小区居民提供的这种证人证言,能够反映投毒者的外貌特征,投放时间,以及一些行为细节;现场遗留的毒物,能够证明毒物存在以及和投毒行为之间存在关联。因此,王妮认为,在事发后,要尽快的去找专业机构出具鉴定报告,能够从宠物的呕吐物或者剩余食物饮水中提取含有毒物的样本,并尽可能使用无菌的容器进行密封保存,尽可能快的送往有资质的专业检测机构进行检验,并且送检过程中也要确保整个的样品来源收集过程记录完整。
“目前,宠物价值评估标准还并不够完善。”王妮表示,目前并没有比较统一、科学、权威的宠物价值评估机构以及评估方法,因此导致很多时候很难去认定宠物的价值,这种情况下就会影响责任划分和赔偿数额的确定,这也是宠物主人们面临的困境。
正如同Penny在曾经的采访中所说:“这世上所有的改变,都是通过这样的人勇敢争取而来的。就像那萤火之光,虽不能真正照亮暗夜,但至少会被看见。”一场场始于泪水的抗争,将来是否会在法典书页上留下不同的墨迹?当近一亿中国养宠人的情感需求撞上法律铁壁,Penny们的坚持或许能凿开一道裂缝——毕竟,文明的高度,常取决于我们如何对待那些不会说话的家人。
(Penny、李佳、Jungle、张云、Summer均为化名)
采写:南都、N视频记者 刘红豆 陈灿荣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