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消失的微笑
●文/钟灵(陕西)
生活中,我称呼她为姥姥,但现在仔细想想,她应该是我的太姥姥。
从记事起,我的太姥姥就已经是年近八旬的瞎眼老人了,她姓宋,头发雪白,骨瘦如柴。据说她的眼睛是哭瞎的。我猜想,大约是因为独女早亡的缘故罢。
太姥姥只有一个独女,便让女儿招了女婿。这女婿,便是我的外爷。据说外爷是个能人,解放前,在县里某机关当文书;解放后,本来可以继续任职的,但因为胆子小,怕清算,就离职回家了。回家后,外婆外爷就开了一家棉花坊,给人弹棉花。生意虽好,却不想因为吸入过多棉尘,几年后,两人便先后得了肺病,撒手人寰,只留下一对年幼的儿女,其中的女孩子,便是我的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太姥姥哪儿能不伤心绝望?
太姥姥是个小脚女人,又因为个子高大,走路总是摇摇晃晃,加上眼睛看不见,生活很不方便,母亲就索性让太姥姥终日坐在炕头,吃喝拉撒都由自己伺候。
有时,太姥姥让我很难堪。在陕西,她的一口河南腔,成了村里小伙伴取乐的对象。想想看,在陕西农村,大家都是一口老陕方言,她的河南腔是多么地不合时宜。当小伙伴们来我家时,总会故意逗太姥姥说话,当太姥姥操着她的河南腔,跟小伙伴们对话时,小伙伴们便会“哄”地一笑而散。我觉得很尴尬,很懊恼,但我的太姥姥却一点儿也不生气,她跟小伙伴们一起,嘻嘻笑着,似乎不明白这些小坏蛋的用心。
这个苦难的老人,似乎忘记了生活带给她的苦楚,逢人就会又说又笑。太姥姥的笑,很有感染力,温暖了我的童年。
太姥姥虽然常年坐在炕头,但她并没有闲着。我记得太姥姥的炕头外面,就是我家灶头。年幼的我,常常在窗户大开的炕头跳跃玩耍。我想,我始终没有掉进窗外的大锅,一定有太姥姥的功劳。我分明记得,太姥姥坐在炕头,始终扯着我的衣服后襟。
太姥姥很疼我。那时候,物质极端缺乏,一家人能吃饱饭,就很不错了,别想什么零食水果。而太姥姥那儿,总有好吃的,酥饼是母亲最常给太姥姥准备的吃食,那模样味道,跟现在的桃酥差不多。
母亲总把酥饼给太姥姥一个人吃,她的说法是,小孩子以后吃好东西的日子长着呢。母亲给太姥姥的酥饼,太姥姥总是藏在身后,母亲不在场的时候,她常常从背后拿出一块来,塞给我吃。
无人能质疑母亲对我的太姥姥的孝顺:在初夏,她总是会带我去桃园买桃子,去瓜棚买西瓜。毫无例外地,这些好吃的,在回家后,都只给全家人分一些,余下的,都是给太姥姥的。而这些,太姥姥也都会偷偷塞给我吃。
因为太姥姥健在,城市工作的舅舅,也常常来我家探望。舅舅会带来大城市的气息,让我在乏味的农村生活中,找到别样的乐趣。他来看望太姥姥时,时常要带很多好吃的,比如太姥姥心心念念的腊牛羊肉,多种多样的糖果等等。印象最深刻的,还是舅舅买给我的儿童手表,怎么玩都不腻。手表被我玩坏后,我还会央求母亲在我的手腕上,用圆珠笔再画上一只,一样能开心很久。这些快乐,也都是托太姥姥的福。
太姥姥最让我感激的,还是那一次。那时,我大约五、六岁。母亲叫我去村部,给舅舅寄一封信,她嘱咐一番后,就把信塞进我的裤兜里。
当我揣着信,一走一停地来到村部,却没看到那绿色的邮筒,我不知道怎么办,就游游逛逛地揣着那封信,回到了家。当母亲问我“信寄了没有”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回答:“寄了。”母亲不信,一把就从我的裤兜里,摸到了那封信。她大声呵斥:“啥时候学会撒谎了,还哄人呢!”她一边大声嚷嚷,一边找来一根绳子。接着,我就被母亲拉到后院,用绳子五花大绑,绑在了石榴树下。
邻居家的大小孩子都来我家看热闹,我就让他们滚。母亲以为我在骂她,就更气了,于是,她用绳子抽得更“用力”了,我大哭不止。太姥姥柱着拐杖,循着声音,颤颤巍巍地走到了后院。她劝母亲:“算了,娃还小,不要打娃了。”大约是太姥姥的话起了作用,母亲教训我一番,并让我作出不再撒谎的保证之后,就把我从石榴树上解开了。
母亲也许只是吓唬我一下,但我仍然倍感痛苦,是太姥姥解救了我,我觉得,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慢慢地,太姥姥年纪更大了,身体也一天比一天更加羸弱。记得那是一个夏日,天气很热,母亲让父亲卸下一扇门板,放在东屋里,让太姥姥躺在上面乘凉。当全家人从集市上回来时,发现太姥姥还像我们离开时那样,一动不动。母亲喊了几声,太姥姥没有应答,母亲上前仔细看,又惊慌地让父亲去看。忽然,他俩就一齐跪地放声大哭起来,我知道,疼爱我的太姥姥走了!太姥姥算高寿,享年八十四岁。
随后的葬礼,进行得认真而简朴。胆小的我,对于这件事却丝毫不感到害怕。我想,那么慈爱的太姥姥,如果能再见,她一定也是面带微笑的。
太姥姥去了,我的童年与欢笑也结束了。十三岁,我就离开家,到十里外的乡办初中上学去了。太姥姥就埋在村后面的山坡上,每逢大的节气,父母都会带着我们去给太姥姥和太姥爷上坟。对于我来说,太姥爷是陌生的,给太姥爷磕头,是礼节性的;而每次给太姥姥磕头,我都是心怀感激的。
我爱我的太姥姥。愿我的太姥姥在天堂得到永远的安宁与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