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玉珍
眼前便是大片的稻田。风扬起长发,送来大片裹着稻香味的金黄。
这些黄河的近邻,几乎把所有的偏爱都给了水稻。他们不仅在黄河边上开疆拓土,在盐碱地上挖河、建桥、修渠,用黄河泥沙淤地改良土质,还把黄河水引来浇灌他们心爱的庄稼。任凭它们把玉米、高粱、荒滩和野草统统赶走,还顺势攻陷了整个村庄,把牛羊赶回圈里归拢。
你的想象力有多大,它们几乎就有多么疯狂。
它们肆无忌惮地长在旷野,长在田垄,长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仿佛有一辆金色的马车,一直在沿着黄河南岸,哒哒地行驶,并且重新划定自己的版图。见到我们,就像是见到久违的恋人,水稻将自己暖在心窝窝里的那抹金黄,全都一股脑地掏了出来——你几乎很难想象得出,还能有哪一种颜色,能比水稻的黄更张扬,更浓烈,且毫无顾忌。还未等我们从惊诧中清醒过来,它已经完完全全地,填满了我们的眼睛,并且攻占了村庄的最后一片空旷。
田里的野草示威不成,只好一步步退守,最后才惊奇地发现,哎呀,自己竟然成了最后的执法者——一块块稻田被看似细小的草径,分割得方方正正,从高处看下去,像棋盘一样鲜明。人在棋盘里挪动,就像一粒黑色的棋子,一时分不清谁才是下棋的那个人。
看吧,不等秋风吹上几吹,它们就燃烧起来了。置身于在这片金色的火海中央,人会和鸟一样无措。走到哪里,都是一束一束的光,一束一束的火焰。你怀疑自己马上就要和它一样燃烧起来了,摇曳起来了。每一跟稻穗都是火把,每一片叶子都是金色的火苗。仿佛轻轻一碰,喷溅出的火星子就会在你的指头上跳舞。
稻田边上,还散落着一些小野菊呢,一簇一簇的。此刻也被它们引燃了,举着小火把,一溜烟跑到远处去了。像个捣蛋的孩子。远处还有大片大片的稻田呀,就继续点火,继续燃烧。一直烧到天边去了,和白的云彩连接到一块去了。
田野里也还有别的色彩,不甘示弱,举着小旗在风中飘摇。青黄的是猫耳草,再大的事儿也不着急,给自己慢吞吞地织着金边呢;路旁的山桃草,看上去羞答答的,小女儿家的心事却一点儿也藏不住了。它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粉粉嫩嫩的,就连茎和叶都涂成粉紫色的了,比春天的桃李还要娇俏上几分。圆嘟嘟的五叶地锦,躲到了人家的屋檐上去了,又从院墙里面探出头来。这个秋天,它还不想退场,能红几天就红几天吧,它的院墙,水稻不和它争抢。
于是,整个田野几乎都乱了章法,红的红,绿的绿,白的白,各自在不同的区域里招摇。但对于水稻们来说,这些庞杂的颜色实在算不上什么了。在过去的日子里,它们漫天遍野地孕穗、灌浆、长大,每一天都心无旁骛,每一个步骤都轰轰烈烈,一丝不苟。直至最后,一切稻事都臻于圆满。饱满的稻穗低垂,丰腴的稻田满足地发出一声低吟。
稻香开始在空气里弥散。风把农事的消息捎给房屋,蹲守的人们跺着步子出来了。用旧的镰刀还在院子的墙上斜斜地挂着,悄无声息。人们似乎忘记了它们,这些昔日的老伙计。或者,是它们自己,甘愿留在了某一段逝去的时光里。风一阵接一阵来,稻浪蜂拥而起,又在某一个地方消失不见---原来,有收稻子的农人,开了收割机在稻浪里穿行。高亢的机器声轰鸣作响,成趟的稻杆倾倒在它的怀里。丰腴的稻田迅速矮下去,瘦下去了。稻茎、稻叶、稻穗一股脑地在打谷槽上掠过,发出“嘭嘭”的声响。稻粒则毫发无损地被剥离出来,一个不少地举到上面的米箱里去了。而余下的部分,在一瞬间被磨制成碎屑,再次回到生养它的稻田里去了。很快,它们又将化作新的养料,成为它们母亲的一部分。
明年,这里就会有新的稻谷或者别的什么植物生长出来,将空了的棋盘重新填满。至于是什么,好像并不完全由它们自己说了打算……村庄,到底还是人的村庄,稻谷没办法和人置气。它只想安安静静地生长,开花,接穗。一切都得有条不紊地进行。水稻是大地的作物,人也是土地的作物,得不停地生,不停地长,然后把所得的一切还回去。一个圆满的闭环,其实就是这样完成的。
用不了多久,所有的稻田都会被重新谋篇布局。村庄空静,稻谷归仓。失去了牛、马和羊的村庄,也会像牵牛一样,将机器牵回仓库里去,或者,开到别的地方继续收割去了。附近的几个村庄可没少找它们来帮忙。虫鸣声一直跟进老屋的墙角。田里的水已经放空了,露出深褐色结实的土壤。瘦下来的稻田开始学着思考,琢磨自己明年的领地如何规划。很快就要入冬了,苇花已经开到荼蘼,还可以拿来当被子用一用呢。
稻茬崭新崭新的。刚换了发型的它,新鲜的草木味止不住地往外冒。捏着花布口袋的老妇人会在黎明或者傍晚时分赶来。她们在稻茬与稻茬之间来回梭巡,掉落的稻穗像一群走失的孩子,被重现发现,带回房屋。炊烟敞开怀抱,等今年的第一粒米香做它的新娘。
剩下的稻茬忙着在空旷的田野里写诗。长长短短的诗句,写了一行又一行。偶尔会有几只黑翅膀的蝴蝶,飞回来点上几个不规则的句点。它们是稻田最忠实的读者,却不是最后一批。直到白雪覆盖了整片原野,鸟儿们开始在空了的稻田里写诗,出来觅食的小动物们也会写诗。楷体、篆体、隶书......诗人的字体总是比较随意。有的潦草,有的工整,有的圆滑,有的深刻。它们写的诗,人看不懂,风儿却懂。它还会将读过的诗一一擦除,然后就会有新诗不断冒出来。
倘若你来得再早一些,这里还会出产一种叫做稻花蟹的产物。那个时候,稻谷还躲在太阳底下闷声不吭地抽条,发育,水里还有些别的什么,它可顾不上。一些水蟹趁机被放进来。它们在稻田里旁若无人地穿行,啃食水里的鱼虾和人工投喂的小螺蛳,完全把自己当作了这里的主人。一点儿也不知道,在这片稻谷还未被收割之前,它们就会成为人们餐桌上一道显眼的大餐。倘若它们知道自己将来会被做成一道菜,兴许当初就不会兴致勃勃地忙着增肥,长个,还特意把膏黄染成和稻谷一样的颜色。
稻花则要在夏天才能看见。它们细小,琐碎,除了真正的农人,几乎没有人留意过它们。像我,就从未有幸见到过它们。好在,在席庄的村史馆里,我们找到了它们的身影。镜头下,那些小花儿实在是太瘦小了,以至于得用高倍摄像机才能照得清楚。即便如此,看上去依然小得可怜,像是一些煮熟的大米粒,附着在条形的花穗上。像极了庄户人家不好好吃饭的孩子,一个卜楞头,就把米粒撒在了青稞上。
如果你肯仔细去观察,就会发现,一粒花苞从开放到萎缩,顶多不过一两个小时的时间。一穗花开败了,另一穗才会接着开放。像一盏精密的机器,它把自己的花事安排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每一枝稻花都被事先规定好了程序。同一条枝梗上的花,先从顶端的第一穗花苞开始打样,然后是最基部的一穗绽放,接着由下而上,次第开放,直到再次回到顶端,一穗稻花的花期才算完成。这样一个缜密的过程,人不会知道,蚱蜢、蝴蝶、泥鳅、青蛙,甚至夜空出没的萤火虫,它们全都一样不落地看见了。并且安于其间,甘心做个最好的看客和守护者,直到它们自己的影子,也在季节的河流中渐渐消散。
大地像是一张巨大的书页,只有水稻低垂的金黄是不够的,它还需要更多的意义,更多的内容物。比如阳光,水分,黄河的淤泥,鱼虾,人的粪便,腐烂的根茎,以及所有存在的事物,它们相互依附着,共同构成了一个村庄完整的意义。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席庄的一草一木都是风景,但没有哪一种风景,能比得过田野和庄稼。村庄是人的村庄,更是稻谷、玉米和麦子的村庄。庄稼不分贵贱。有地便能生长。有了庄稼,秋天,才能摇摆出各种浑圆的姿态。有了稻田和麦子的村庄,才会让人觉得安祥和丰满。
粮食安,天下安。愿我们的每一个村庄,都能和秋收万物一起,蓬勃生长。
(作者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写作学会会员,山东省青年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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