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俊昊马失前蹄了。
2019年,他执导的《寄生虫》喜提金棕榈,横扫奥斯卡,成为首部拿下奥斯卡最佳电影的外语片。
奉俊昊在第72届戛纳电影节颁奖现场 图据:ICphoto
6年后,他职业生涯的第八部长片《编号17》终于上映,制片成本加宣发预算近2亿美元,是奉俊昊所有电影里成本最高的。
但可能也是亏得最惨的。
该片全球上映近一周,票房和口碑平平,大概回本无望。
从满载而归的《寄生虫》,到备受冷落的《编号17》,中间发生了什么?这位韩国“第一导演”变了吗?
壹
这是一支宇宙殖民探索远征飞船。他们将前往荒无人烟的尼福尔海姆星定居。
一个宏伟的计划,与之匹配的,总是一定程度的牺牲。于是乎,一些打工人——
维修飞船时,身体暴露于太空辐射,暴卒;
测试各项实验时,死于意外;
率先登陆异星,被不明空气毒死;
测验抗毒疫苗,死于过敏反应;
前往异星洞穴探险,遭受意外塌方;
以及其他自然意外、人为失误等,都需要“献祭”一些打工人。
更可悲的是,死的这些打工人,竟然是同一人。
这就是奉俊昊最新科幻冒险喜剧《编号17》的核心创意。
这名宇宙最惨、死后反复读档重来的可怜打工仔,叫米奇,由罗伯特·帕丁森(代表作《暮光之城》《新蝙蝠侠》)饰演。
欠下高利贷的米奇,想逃到外星,以躲避债主追杀。但他是个废柴,被移民计划选中的几率微乎其微。最后只能成为太空“消耗体”。
所谓“消耗体”,就是可以无限循环利用、专为公司卖命的超级“牛马”。人体打印、人格上传,确保了消耗体的运行。
在别人眼里,他是一块人造肉,并不智能的机器,可以随意牺牲的实验室白鼠。
其中最蔑视他的,是这艘飞船和移民计划的领袖,“绿巨人”饰演者马克·鲁法洛。
他在本片中饰演的肯尼斯·马歇尔,有着某种畸形的控制欲和表演欲,智商低下,冲动易怒,动辄以高等种族自居,并扬言要去异星建立纯种高级国家,实在是一个映射诸多历史和现实人物的小丑领袖。
夹在米奇和领袖之间的,是一些男女特工、科学部、工程部等支撑整个飞船体系运作的工作人员。多数人都是因为债务问题,才跑到这冰天雪地、生死未知的异星,吃着严控热量的恶心食物讨一个未来。
世界观建立之后,故事始于米奇17号跌落悬崖等死。他被一群长得像牦牛和抱脸虫结合体的外星土著“恐怖虫”给救了。等到返回飞船,发现18号已经被打印出来了。
17号怯懦卑微,18号暴躁狂野,两人内部面临被同时抹去的危机,外部面临小丑领袖即将带来的破坏,帮手是他们的共同女友,黑人女特工。内忧外患之下,一场决定米奇和所有人命运的大战,一触即发。
显然,电影的核心主题正是时下流行的打工、社畜、牛马。镜头追随米奇,会让观众看到,一个极品社畜受谁压迫,如何反抗,为何妥协,如何应对社畜与社畜之间的内卷以及社畜自身的内耗。
在此意义上,故事完成度很高,也会让打工人心有戚戚然。
但奉俊昊关心的,当然不止这些。他在《编号17》里填入了海量议题:
对技术与人的关系的思考,即技术的飞跃是否会构成对底层人更残酷的剥夺?
对人的主体性和自由性的思考,两个米奇谁真谁假,如何共处,可复制的你还是你吗?
还有女性议题,小丑领袖挑选理想的子宫,女性生育自主权等,以及涉及社会、体制、阶级、宗教等等,几乎是一锅乱炖,方方面面都有所涉及。
但问题随之而来,一者是议题太多反倒浅尝辄止,再者有点主题先行,为了反讽而反讽,一度牺牲了故事逻辑,细节更欠打磨。
比如女特工为何至死不渝地爱上米奇;最后反叛的科学家特工们,前期可是毫无铺垫;还有莫名其妙的雌竞环节,两名优秀女性争抢米奇,甚至要主动献身,令人费解等。
几乎所有角色都更像工具,而非鲜活的人物。当角色被他们自身所承载的议题和象征给贬低成一枚棋子,再压缩到一个略显混乱的棋盘里,那结果可想而知了。
贰
尽管《编号17》不够理想,但这无损于奉俊昊的影响力。他始终是“韩国电影力量的最大值”,是在艺术和商业领域平衡得最好的导演之一,是拍戏25年始终在挑战类型的“天才”导演。
31岁人生首作《绑架门口狗》是黑色荒诞喜剧;
34岁执导《杀人回忆》豆瓣评分高达8.9分,又变成刑侦破案题材;
37岁导演的《汉江怪物》是怪兽电影;
40岁推出悬疑犯罪片《母亲》;
44岁则闯入好莱坞拍摄反乌托邦大片《雪国列车》;
48岁重返“童真”,仿佛“宫崎骏”上身拍了一部人与猪的讽刺科幻电影《玉子》;
50岁,当打之年,《寄生虫》横空出世,题材变成家庭荒诞剧;
然后就是56岁这年的科幻冒险《编号17》。
几乎每一部都是对自己的变革。但这些变化中,始终刻录着专属奉俊昊的钤印,那就是用“类型”来吸引观众,当你沉浸之时,突然他就背叛了这一“类型”,继而站在类型的背面,进行严肃地思考。
《编号17》作为科幻冒险片,按照好莱坞惯例,后续故事发展或是如《月球》般,打工人觉醒,筹谋报复公司;或如《异形》系列,移民计划遭遇不明生物袭击;或如《安德的游戏》,柔弱的主人公以智取胜,打败外星虫子大军;或如《星河战队》写人与虫族的战争与和平。
《月球》剧照
但奉俊昊只是用科幻冒险的类型外壳,吸引观众进入故事并同情主人公之后,就开始放置私心:杂糅各种议题,以呈现出一种极致的混乱。
而这种混乱或许就是五十多岁的奉俊昊对当下现实的理解和映射,战争与和平、殖民与反侵略、独裁与抗争、技术与自然等,已经完全乱套,小丑当道,牛马卑微,每个人要么怯弱,要么愤怒。
在本片之前,奉俊昊“始于类型又背叛类型”的特质更加明显。
比如成就他类型片大名的《汉江怪物》,正常来讲,这类怪兽片或是《金刚》似的探讨人兽关系,或是《哥斯拉》那种讲人兽战争。
而奉俊昊开场引入水怪作乱杀人,并抓走主角女儿后,镜头突然从怪兽身上挪开,聚焦到政府和这家人之间。
比起怪兽杀人,他更看重怪兽所引发的一个社会性问题:为什么有武器、权力和科技的强者,不愿意帮助弱者?
《汉江怪物》剧照
再比如《寄生虫》,前三分之一像个爽片,穷人一家设计逐渐“入侵”到富人一家。突然,暴雨之夜,门铃响了。
原来在穷富之外,还存在第三个寄生于此的家庭。家庭爽片瞬间变恐怖悬疑片了,打断类型的进展,奉俊昊才能引导观众去思考:三个家庭,谁是统治者,谁是受害者,谁是好人,谁又是恶人,分得清断得明吗?弱肉强食的法则内部,还有各种条条框框和人生境遇。世界从来就不是单纯的贫富对立。
《寄生虫》剧照
哪怕是奉俊昊更为艺术而不那么商业的电影,如《杀人回忆》,也是套用了一个连环杀人、刑侦破案的类型,召唤观众深入其中,随着破案的进行,画外音、广播和现实的投影加入其中,观众才渐渐地嗅到奉俊昊对为何不能破案的历史性反思。
比起类型,那个沉重的答案才是奉俊昊想要表达的。
《杀人回忆》剧照
如何平衡艺术和商业,这是个经久不衰的命题。奉俊昊堪为表率。驾驭类型,在恰当的时刻背叛它,而不是被类型绑缚了表达的权利,这就是奉俊昊。
叁
谈及奉俊昊的表达,他的多数电影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即对韩国本身的反思。
《杀人回忆》改编自韩国真实案件“华城连环杀人案”,片中所弥漫的罪恶与愤懑,不仅仅关乎凶手和警察,更是对那个时代的书写。人心惶惶、屡屡宵禁、街道无人的时代,才是最大的帮凶。
到《汉江怪物》,奉俊昊的枪口不再对准韩国历史及特殊时代,转而聚焦弱者的处境。当怪兽伤及弱者,本该寄予希望的人,非但不会帮助他们,反而会打压你。宋康昊饰演的父亲,只能和家人一起进行自救。
《雪国列车》干脆更进一步,抄起武器,一节节车厢打过去,讨要公平。结果真相是,所谓秩序自有其运行规则,公平是理性计算的结果,它毫无道德可言。奉俊昊干脆炸掉车头,毁灭这个虚妄的秩序。
再到《寄生虫》,没有人想要打破什么。弱者不会反抗,他们只会进行奉俊昊所谓的“弱者之间的战斗”,以争当上位者的仆人。
最后来到《编号17》,秩序看似稳定,其实混乱至极,上层是小丑,底层也是无能之辈、狂暴之徒。稳定秩序只能靠中间层的科学家、工程师和正义特工。但弱者依然可以反抗,前提是必须联合其他弱者。
片中米奇17号、18号,固然是底层,但外星“恐怖虫”比他们还低一等。这两个底层,通过对话、合作,方才将沾沾自喜的小丑给引爆,当然代价是米奇18号也得死。
奉俊昊从不避讳他对这些严肃话题的喜爱。他说,韩国人习惯将问题,归结到一个具体的人,让反抗有一个清晰的对象。
对这个对象的描绘,也贯穿了他的电影生命。
《汉江怪物》里制造水怪的是自私傲慢的美国人,奉俊昊说,美国当然可以在其他国家的电影里成为被讽刺的对象,但这是一种常识性的讽刺,就像《哥斯拉》讽刺了核试验和核污染。
《雪国列车》里的反抗对象,比《汉江怪物》更清晰和具象,是一个困在系统里并致力于维护这个系统的无道德的智者,他觉得为了维护多数人的生存,牺牲掉少数人是合理且正当的。
再到《寄生虫》的反抗对象,看似是那个富人,实则底层对他是仰望的,甚至幻想通过联姻来与之缔结同盟,而真正的斗争,来自同一阶层内部。这是一场底层互害的零和博弈。
最后来到《编号17》,奉俊昊直接“疯了”,他的理解是:
上层或许根本没有《寄生虫》里富人那般有修养有礼貌,也并非《雪国列车》里那种苦心孤诣维护多数人的秩序的智者形象,亦非《汉江怪物》里那种力量、权力和媒介的掌控者。
在那高不可攀的天堂座位里,列席的也许只是肯尼斯·马歇尔这样的小丑。
他们蔑视一切,没有道德,甚至没有智力,就是愚蠢自私,野蛮粗俗,视漂亮女性为理想子宫,视普通人米奇为“消耗体”,关注一瓶果酱远胜普通人生死的小丑。
既然远征移民飞船只是一个小丑领袖的“草台班子”,干脆就毁灭吧,累了。也许这是奉俊昊深入好莱坞,旁观美国现实数年后,用《编号17》做出的观察笔记和开的一次昂贵的玩笑。
奉俊昊(右一)与演员在片场
文/李瑞峰 编辑 曾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