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一名做书人,李昕将其视为一种幸运。李昕新作《翻书忆往正思君》的书封上,周有光、钱学森、钱锺书、杨振宁、王世襄、杨绛等名字闪闪发光,而他曾有幸为他们“作嫁衣裳”,并因此成就自己的职业生涯。

在书中李昕以敏锐的观察与深刻的感悟,真实且深情记录了自己出版生涯里所遇到的那些人那些事,让读者看到了文化的群星灿烂

意味着幸运

上观新闻:总结您40年出版生涯的《一生一事》封面上有这样一句话:作为一个读书人,我一生和自己喜爱的图书结伴,从中不仅汲取了太多的营养,而且获得了太多的乐趣。那么,记录您出版生涯中所遇之人故事的新作《翻书忆往正思君》是否可以这样说:作为一个做书人,我一生和自己喜爱的作者交往,从中不仅汲取了太多的营养,而且获得了太多的乐趣?

李昕:作为一名编辑,和这些名家的交往,的确让我开眼界、长见识。这不仅是因为我给他们编书,从他们的书里可以获得很多知识和思想,更是在与他们交往的过程中不知不觉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举例来说,我跟杨振宁先生接触时,听他谈过各种各样的问题,发现他是一个好奇心特别强的人,喜欢研究各种新事物,愿意了解他所不了解的东西。他的《曙光集》出版后,我请他去郑州做讲座。那是他第一次到郑州,我到机场接他,我们在车上聊天时,我发现他已经把郑州的历史、地理和发展情况都了解得很清楚了,他事先做了功课。他非常关心和了解各学科前沿的发展。在和他的交谈中,我可以获得好多新的信息、新的知识。我记得,是他第一个告诉我,中国有一个叫屠呦呦的人可能获得诺贝尔奖。

和吴敬琏先生外出时,我们聊的大多是经济学方面的问题,我就像小学生一样向他请教,他跟我讲了很多经济学方面的知识,就像教学生一样,他讲的很多观点都是他个人的思考。他对中国改革开放的经济学理论的研究非常透彻。让我印象特别深的,还有他为人特别谦恭。

上观新闻:周有光、钱学森、钱锺书、杨振宁、王世襄、杨绛……书封上的这些名字闪闪发光,与这些人物的交往,对您的职业生涯与人生意味着什么?

李昕:意味着幸运。我可以接触到这些大学者、大作家,出版他们的作品,当然是很幸运的,很多做编辑的人没有我这种机会

上观新闻:遇见机会,还得把握住机会。

李昕:当编辑最重要的就是要出精品、出好书、出有影响力的书,我们都希望我们编的书有更多的读者读到并且叫好,希望我们编的书是有生命力的书。

作为一名编辑能够编一本传世之作,是非常有成就感的,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传世之作是经我手编出来提供给读者的,与有荣焉。为此,我要感谢我工作的平台,我这一辈子服务于4家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香港三联、北京三联和商务印书馆都是在国内影响力很大的出版社,在这些出版社工作比较容易联系到那些大学者、大作家。

有风骨的文化人

上观新闻:书中的第一篇《三访周有光老人》就很动人,周有光老人年过百岁,身居陋室,每天读书、写作、上网、思考,那种人生的清澈与睿智,经由您的文字淡淡传递出来。

李昕:我认识周有光先生的时候,他已经106岁。他给我的最深感悟是,人要与时俱进,要活到老学到老。年过百岁,他依然思维敏捷,对社会现实问题保持关注,是一个坚持终身学习、保持独立思考的学者。所以,他常常有自己的独见,比如,他说:“要从世界看中国,不要从中国看世界。”他有好多这类的金句,都是他独立思考的结果。我每次去看望他都会给他带几本书,等我下次去的时候,那几本书他早看完了,还会和我交流他读书的体会。

上观新闻:读到《我对杨绛先生的三次道歉》一文的标题,不由对您表示敬佩——敢于直面自己职业生涯中的那些“错”。不粉饰,要坦陈,应该就是您写下这些交往的基调?

李昕:是这样的。我对杨绛先生是由衷敬佩的,而且,我想补充一点,我写这篇文章也是为了回应当时社会上一些人对杨绛先生的误解。杨绛先生曾因有人未经授权拍卖她和钱锺书、钱瑗的书信手稿而打版权官司,对此有人认为她是不是过分计较了。我希望通过我的这篇文章,为她做一个回应。我们需要设身处地站在杨绛先生的角度来理解她的做法,她是那种无欲无求、与世无争的人,她将自己和钱先生的稿费等财产都捐了,生活非常简朴。就像我“三次道歉”那篇文章中写到的例子一样,她自己什么都不要,别人也不要利用她和钱先生捞名利

上观新闻:书中写到杨政宁先生“不同意用这张13年前的照片,它显得我太年轻了”,韦君宜忙忙碌碌赶来上班,衣服扣子扣错眼儿自己都不知道……描述人物的个性与特点时,您很注重细节的作用。

李昕:细节的力量会超过很多一般性的叙述,因为细节的表现力是最强的,是最能打动读者的。我们读过很多文学作品,通常许多内容都记不清了,但里面的一些细节会过目不忘。

我写的这些文章应该说归类于纪实文学,我要求自己写的东西都有真凭实据,同时也通过许多细节来刻画人物,体现一种文学性。

上观新闻:您“翻书忆往正思君”的“君”来自不同领域,在和他们交往、书写他们故事的过程中,您感受到的相同与不同分别是什么?

李昕:相同的就是,他们都是有风骨的文化人。王鼎钧说:“做值得写的人,写值得做的人。”这句话对我的写作影响很深。我要写什么样的“值得做的人”?写有风骨的人。那么,风骨是什么东西?我的理解是,风骨的表现是不同的,但离不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在书中我写的清一色是这样的人物,他们都有文化情怀,都有社会担当。当然具体的表现是不一样的。

鲁迅先生说过:“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书中我写的一些出版人,如高贤均、杨德炎他们没做什么大事,但是他们敢于承担社会责任,埋头苦干,也是了不起的。《永远的微笑》一文写商务印书馆原总经理杨德炎,他深知钱锺书读书笔记的学术价值,尽管知道出这样的书不太可能热销,但在没有获得相关资金支持之前,就跟杨绛先生拍胸脯说,这书我来出。这是一种魄力,也是社会责任的担当。而他的决策和努力,为学术研究提供了一份珍贵的资料。

特别的观察和思考

上观新闻:有没有哪位名人的故事,是您觉得特别难写或反复斟酌修改的?

李昕:有。这主要是那种已经被别人写得太多的人物,比如韦君宜和王蒙。韦君宜老师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是个大神级的出版家,她去世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了一本纪念集,许多人写了纪念她的文章,其中有很多文章写得极其精彩。我看过那本纪念集,真的就感觉自己没法下笔了。后来我想到自己和韦君宜有过那么一点接触,虽然不多,但在那点接触中我对她的认识有一个变化的过程,就是从误解到理解的过程。这是没有人写过的。我对韦君宜从误解到理解的这个过程,写的是我自己关于韦君宜内心观察的变化,我感觉到这是特点。找到了这个特点,我才敢写韦君宜。

王蒙,也是因为写过他的人太多了。我和王蒙的交往很多,我从1985年认识他,到今天已经整整40年了。王蒙是小说家,也是评论家,他最早的文学评论集我是责任编辑。所以,要写王蒙,我可写的东西很多,但是我觉得我写不过别人。后来我想到我和王蒙交往中的几个细节,这几个细节很能说明问题,就把这几个细节串起来写了一篇短文,是这本书里最短的一篇文章,叫作《王蒙先生与我二三事》。我希望我的文章不要重复别人的,要写那些自己有特别的观察和思考的东西

上观新闻:写下这些观察和思考时,您如何既展现人物的关键特质又融入自己的独有感悟?

李昕:这就需要我写文章不是为了作文而作文,一定要有感而发。所谓有感而发,就是你写一篇文章,总是要有一个触发点,然后从触发点展开去写。人民文学出版社我的老领导陈早春,我早就想写他了,腹稿打了很长时间,但找不着一个点去写。直到他去世3年后的那个春节,我正在北海公园游园,他夫人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告诉我陈早春去世以前一直想写一篇文章,写他是怎么培养包括我在内的青年编辑的。这成了一个触发点,我马上就联想起来,陈早春对我是有知遇之恩的,他对我的栽培和帮助……我思绪万千,马上写成了《倔强而沉静的书生》这篇文章。

不能只当一个二传手

上观新闻:从您对韦君宜、屠岸、陈早春等前辈出版人的叙述中,读者可以看到您职业生涯中的一个个侧影以及前辈对您的影响。

李昕:我记得,我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听的第一堂编辑课是韦君宜老师上的,她说当编辑就是默默无闻地工作,不要指望发财,不要指望出名。从一开始,她就让我明白一件事:要把编辑工作当作事业来做,而不仅仅当作一个谋生手段。我这一辈子没有把当官和发财太当一回事,就是受她的影响。

屠岸先生是翻译家、诗人,也是著名的出版家。他曾对我说,做出版不能只当一个二传手,你一定要给这个书加上一点你自己的附加值,你要帮助作者提高这个书的质量,这样你才会有成就感。如果你只是当一个二传手,作者给你什么,你就把什么印出来,你是没有成就感的。

刚刚提到的老领导陈早春,对我更多的是言传身教。作为一名学者型编辑,他在工作中展现出的对学问的重视和深厚的文化修养,对我很有启发,让我认识到扎实的学术基础对于编辑工作的重要性。

上观新闻:书中这些出版界往事所展现出的出版家精神与风范,您认为哪些是当下的新一代出版人应该学习和传承的?

李昕:我想是文化的理想和担当,还有社会责任感。应该承认做出版是要追求经济效益的,但是,更重要的是传播知识和思想,传承文化,促进社会文化的发展。中华书局的创始人陆费逵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书业虽然是较小的行业,但是与国家社会的关系却比任何行业都大。”

那些前辈的出版家,从张元济到陆费逵到邹韬奋,他们都是看到图书对于国家和社会的影响力,才投身这个行业的。图书与我们国家的思想文化进步一直有着密切的关联,所以,出版人的责任重大。那么,对新一代的出版人来说,认识到出版人的社会责任,通过自己编辑出版的图书来传播知识和思想,来传承文化,这要成为一个基本的理念。

上观新闻:当年是屠岸先生的一句话,成全了您做一名编辑的心愿,那一刻,您惊喜不已吧?

李昕:那时候,我作为人民文学出版社新入职的五名大学生中唯一的中共党员,实习期满后,人事处打算安排我从事行政工作,但我想从事编辑工作。当时屠岸先生是人文社的总编辑,我就在单位食堂找到他,表明自己来人文社就是想当一名好编辑,希望社里给我3年为限,如果3年内编辑工作做得不好,愿意接受组织别的安排。他慈眉善目地看着我,安安静静地听我讲完,然后,伸出一个指头跟我说:“一言为定!”就这四个字,决定了我这一辈子的命运。

这里面的核心内容是,尊重了我成为一名编辑的想法,给了我一个施展自己才能的空间。这是屠岸支持我当编辑的决定性意义

上观新闻:后来,当您成为出版社领导的时候,这样的经历是否影响了您对待年轻编辑的方式?

李昕:我无法说有什么具体的影响,但在我当出版社领导的时候,对于那些有才华、有想法的编辑,我确确实实会尊重他们的个性和想法。不论是在香港还是在北京,我都发现有才华的编辑常常很有个性,有的时候他们在与其他人合作和共事的时候会发生问题。那么,我就很注意这一点,那就是包容他们的个性,给他们能够发挥自己特长的空间,允许他们去尝试、创造、发挥,有的时候甚至会为他们破例。

最重要的是眼光

上观新闻:您曾说:“在面对大众市场时,做编辑最重要的不是学问,不是才华,而是眼光。”这句话怎么理解?

李昕:如果面对专业市场的话,可能做编辑最重要的就是学问。但是,如果面对的是大众市场的话,做编辑最重要的就是眼光了。因为,面对大众市场,编辑需要了解大众读者究竟有什么需求,这是一种时代的需要,一种社会的需要,要依靠编辑的眼光来判断。然后,把好书推荐给读者。因此,编辑一定要真正懂书,这里面需要几个方面的条件,第一需要专业背景知识,第二需要编辑出版的经验,第三需要对市场的了解,第四对书的装帧艺术形式要有一定的认识,这就是我创造的一个词“书感”。

上观新闻:书感,听起来比较感性,似乎不容易定义。

李昕:书感,就是编辑对一本书的内容需要用什么形式来呈现,有一种直觉的判断力。拿到一个作品,怎么去策划、设计,怎么去制作,用什么纸印刷,用什么材料,最后以什么形式呈现在读者的面前,让读者觉得这本书很精彩很漂亮,这就是编辑的书感。实际上,就是将内容与形式相结合时,编辑赋予这个内容什么样的形式,使它让读者满意。

我从北京三联退休后,接受商务印书馆的邀请做特约编审,参与策划了韩启德先生《医学的温度》一书。书稿有55篇文章,可以算是他的一本科学论文集,其中有他的医学论文,有他关于科学问题的报告、论文和访谈。我和责编蔡长虹认真读了书稿后,向韩先生建议只选与医学相关的文章,而且要突出人文性、思想性、话题性和新颖性,把它编成一本“医学是人学”主题下的有关医学人文的论文集,既是一本专业著作,又是一本大众读物。韩先生很支持我们的想法,和我们一起将55篇文章删减到只剩21篇,将一本厚厚的论文集改成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书出版后,获得了医学界和文化界的好评,也获得了许多图书奖,销售情况也很好。

上观新闻:文史学者刘梦溪认为:“俗云‘(编辑)为他人作嫁衣裳’。可这位漂亮衣裳的缝制者并没有失去自我,那些个书里书外的戏剧场面,都是李昕一手所导演。”您如何在为他人作嫁衣中成就自我?

李昕:其实,为他人作嫁衣和实现编辑自己的个人价值是一回事,编辑成就了作者,也就是成就了自己。

对于作者来说,总是希望自己的书能留给更多的读者,成为传世之作。对编辑来说也是这样,要编出一些能够留给许多年以后的读者的书,其实,编辑在实现这个目标方面,机会比作家要多,因为作家创作的时间要很长,还跟他个人的写作能力相关,有的作家一辈子也写不出一本传世之作,而编辑是可能遇见好多传世之书的人,只要他能选到有传世价值的作品,他就有机会编辑出这样的好书。

上观新闻:近年来,您陆续开了视频号、抖音号、小红书账号,在新媒体时代您如何看待出版行业的未来?

李昕:现在是流量时代、视频时代,我也应该跟上时代。我有一个微信公众号“编余闲笔”,用来介绍新书,在这个基础上接着开了视频号,发布的内容基本都是关于新书的。很多人看了我的视频号后去买书了,我挺开心的。后来,又开通了其他账号,算是我在新时代的一种尝试。

我想,将来传统出版会渐渐收缩,因为电子出版物对传统出版物构成了一个竞争的态势。我们已经看到电子出版物在迅猛发展,纸质出版物在收缩,但是,我认为这种此消彼长并不意味着纸质出版物的消亡。纸质出版物已经是千百年来人们的一种生活方式,在未来还会继续得到发展。当然,这种发展不是指数量的增加,而是指品质的提升。纸质出版物可能变得越来越艺术化,越来越精品化,越来越收藏品化,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在质量上的要求都会变得更高。如果一个出版人坚持做传统出版的话,那么,今后他需要努力的方向就是用心策划,打造精品,做出与众不同的、有长期阅读价值甚至是有收藏价值的精品书。


《翻书忆往正思君》

李昕 著

上海三联书店

原标题:“周有光、钱学森、钱锺书、杨振宁……我有幸记下文化的群星灿烂”

栏目主编:王一 文字编辑:王一

来源:作者:解放日报 黄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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