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独自违规穿越鳌太线、靠吃牙膏苦撑4天、首次收费救援、近年来第一个被找到的失联者……诸多标签叠加在这个刚满18岁的少年身上。他是劫后余生的幸存者,也成了公众热议的“负面案例”。
在鳌太线的生死十昼夜,孙亮经历了什么,《户外探险》来到他住的地方,和他聊了聊。
撰文|方舟
编辑|方舟
设计|天宇
图片来源|(除特殊标注外)受访者提供
· 本文为「户外探险OUTDOOR」原创内容 ·
获救那晚,孙亮躺在病床上,猛地蜷缩起身子——他又一次被坠落感惊醒,双手紧紧攥住被角,冷汗浸透后背。睁开眼,日夜思念的家人正守候床前,将他从那令人窒息的记忆中拉回现实。
自失联的第五天起,孙亮仿佛被命运推入绝境:补给仅剩一支牙膏,脚步愈发沉重,死神如影随形。唯有夜深人静时,脑海中才短暂浮现与家人围坐的画面,那是支撑他走下去的最后精神寄托。
从鳌太线劫后余生,孙亮形容这一切“就像是一场噩梦”。下山后,孙亮修改了自己的社交账号简介:“不要非法穿越,以我为戒。”面对家人、救援队以及所有关注该事件的人,他满是愧疚。然而,至少他还活着,被找到了。
▲ 孙亮在鳌太线发生滑坠后的运动轨迹 图源/秦岭牛马队
2025年1月1日,孙亮迎来了自己的18岁生日。春节后,他开始策划穿越鳌太线,并告诉了家人这个计划,但他们对户外知之甚少,仅将其视为一次普通的旅游出行。
接触户外前,孙亮是一个沉迷网络游戏的“网瘾少年”,直到他偶然在社交媒体上刷到登山的视频,尤其是关于“年轻人的第一座雪山”的内容,像火星一样点燃了他内心的渴望。“感觉户外很新奇,跟和游戏里的虚拟世界不一样,看得见摸得着,充满了刺激。”孙亮说。
▲ 孙亮的重装徒步装备 图源/孙亮
“鳌太线”指的是横亘于秦岭主峰鳌山与太白山间的主脉线路,实际距离超过170公里,以其复杂的地形、气候和高事故率而著称。《中国鳌太穿越事故调查报告》显示,2012年至2017年夏季,这条线上已累计失踪、死亡户外爱好者多达46人,其中包括多位经验丰富的“老驴”。2018年,当地发布禁止鳌太穿越的公告。
孙亮在湖北黄冈长大,父母从事工业机械安装工作,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奔波。他自幼独立,但对学习始终提不起兴趣,读完高二后便选择结束学业。他向父亲坦诚自己“读不进去”,父亲态度开明,认为“只要能找个工作养活自己,不危害社会,都是可以的”。
辍学后,孙亮尝试了多项工作——在表叔开的餐厅做过服务员,后面又申请去后厨学厨师,干了大半年后,孙亮跟着父亲去外地接工程,干起了“打杂”的活儿。也是在此期间,在父亲的资助下,孙亮在一周之内连续完成了虎跳峡、南极洛等较为成熟的商业路线徒步,以及哈巴雪山、雪莲峰等初级雪山攀登,这给他带来了很大的信心。“网上视频都说鳌太线挺难的,是户外徒步的‘毕业线’,我就想挑战一下。”孙亮告诉《户外探险》。
每次启程前,孙亮都会告知父亲自己规划的用时范围,并承诺下山后第一时间报平安。2025年2月7日,孙亮从山东青岛飞往西安,再转车前往太白县塘口镇的登山口。他回忆:“当时我和父亲在山东日照出差,工作结束后,父亲把我送到机场,我就往鳌太线方向去了。”孙亮告诉父亲,山里没信号,可能要失联7天左右。
当晚6点左右,孙父收到了儿子进山前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
2月8日8时,孙亮从塘口镇出发,向着计划的终点鹦鸽镇进发,计划用6至7天时间完成穿越。
孙亮曾自信满满地认为,这次穿越鳌太线,他的装备、物资是充足的。“装备大多数是之前爬雪山用的,买了帐篷、气垫、睡袋等露营装备,另外还有摄影设备,全部加起来有65斤左右。”他告诉《户外探险》,自己规划的徒步路线是80公里,为此准备了足够7天的食物补给。“我原本以为在路上会遇到同行的人,所以食物补给是按照一周的用量来准备的。”
▲ 孙亮为穿越鳌太线所准备的装备、物资 图源/孙亮
进山后,手机信号戛然而止,孙亮仿佛被推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望着无边无际的雪地,看不到有人行走的痕迹,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自己可能低估了这次徒步的难度。“但已经到这了,只能硬着头皮上。”
第一天的行程,孙亮走了不少弯路。“当时雪特别深,大多数路段的积雪都到膝盖、腰际了。几乎每隔半小时就要停下来,掏出手机查看提前下载好的地图。”孙亮回忆道。夜幕降临时,孙亮距离目的地还有一公里左右,他选择就地扎营,然而由于露营装备是新买的,孙亮对它们并不熟悉,搭建起来又花费了不少时间。
起初的几天,一切似乎还尚在掌控之中,甚至沿途的厚雪也化作冒险旅程中的独特风景,让他更加兴奋。但到了第四天,形势开始变得严峻起来——零下20度的低温导致所携带的电子设备陆续断电,孙亮在森林中迷失了方向,无法确定自己所在的具体位置。“当时很多设备都没电了,风特别大,我没敢立刻拿出充电宝充电,担心一打开包,东西就会被大风刮走了。”孙亮说。
当天下午,他再次掏出手机查看路线时,发现手机只剩5%的电量。更糟的是,当他试图充电时,才发现两个充电宝都被冻关机了。“之前在雪山上温度也很低,但我从没遇到过充电宝被冻关机的情况。我当时就果断放弃了,第一时间想着赶快下撤。”孙亮说。
下撤过程中,最让孙亮绝望的是大石板那段路,没有任何遮挡,狂风下用两根登山杖也支撑不住身体。“那天下午的风特别大,大到你只要站着不动,脚一抬起来就会被吹走的地步。”孙亮说。
▲ 穿越鳌太线途中 图源/孙亮
直到晚上,孙亮依然无法扎起帐篷,防潮垫一拿出来就被吹走了。他在附近找了个石缝,躲进里面躲避强风。那是一块很大的石板,能挡住大部分的风,他躲在石缝里面“蹦”了一个晚上。“因为害怕失温,我在里面一整晚都不敢睡,一直在跺脚,尽量让身体多产生一些热量。”
第五天早上,天刚亮孙亮赶紧出发,他远远望见一条沟,决定顺着水流的方向下撤。“这段路上都是冰,很滑,尽管穿着冰爪,但我还是崴了脚。”据孙亮回忆,摔倒时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骨头错位的脆响,右脚踝肿胀得像个馒头,痛得无法行动。
他缓了一下,双手紧紧握住脚踝,深吸一口气后,用力将错位的脚踝往反方向掰过去,钻心的剧痛让他失声大叫,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疼得像被无数根针扎进骨头里,但我没别的选择。”孙亮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脸上仍带着一丝后怕。
稍作休息后,孙亮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前走。一道瀑布横亘面前阻断了去路。他环顾四周,发现只能从瀑布旁的山坡绕行。“当时坡顶没有雪,全是碎石。”孙亮回忆,他小心翼翼地向上攀爬,当接近坡顶时,突如其来的滑坠改变了一切——他从大概十米高的地方摔落,重重地砸在下面的石头上,整个人失去了知觉。
夜幕降临,右手腕传来的剧痛将孙亮从黑暗中拽醒。“当时右手腕疼得厉害,后来才知道是骨折了。”四周一片漆黑,他努力摸索着寻找背包,却一无所获。“背包不见了,帐篷、食物都丢了。”此刻孙亮心里第一次有了绝望的感觉,但很快被更强烈的求生欲压制下去。
他咬着牙,忍着遍体疼痛,慢慢捡起身旁零散的枯树枝,铺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躺下后,寒气依然透过树枝渗入身体。“太冷了,刚睡着就被冻醒。”孙亮回忆,半睡半醒间,他的脑海中短暂地浮现与家人围坐的画面,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一定要走出去。”孙亮反复对自己说。
第六天,太阳照常升起,孙亮从冰冷的地面苏醒,疲惫和饥饿如潮水般涌来。
孙亮发现背包静静躺在5米远的地方,他赶忙走过去,心中却在瞬间跌入谷底——背包里的食物早已摔得无影无踪,仅剩下睡袋、速干衣、羽绒服等物资。
孙亮仔细检查自己的身体和装备损耗情况——硬壳冲锋衣被山石划开30公分长的豁口,左肘磨出硬币大小的破洞。他脱下抓绒衣检查伤势,发现右胯青紫肿胀,膝盖结着暗红的血痂。
因为害怕失温,孙亮把所有衣物都穿在身上——速干衣、抓绒衣、冲锋衣、排骨羽绒服、登山羽绒服,这让他的行动显得笨拙,却暂时隔绝了零下15度的寒气。到了晚上,他用枯枝落叶铺出垫层,但睡眠依然如同断续的电流,每隔十几分钟就会自动中断——有时是被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惊醒,有时则是因为突然抽搐的小腿肌肉。
因为右手腕骨折,孙亮只能把右手揣在外衣兜里艰难地朝着林场路行进。他在途中发现了矿洞和野外观察站,并在废弃的屋子里过了一夜。“里面有一些人类活动的痕迹,但没能找到食物。”
接下来的几天,孙亮只能靠喝小溪里的水勉强充饥。“幸好我在背包里找到了一支牙膏,原本是打算徒步结束后刷牙用的。”每当饥饿难耐时,孙亮就挤一点牙膏含在嘴里,让舌尖感受到一丝甜辣,为濒临崩溃的身体注入微弱的能量。
孙亮行走在林场路上,一具羚羊的尸体突然映入眼帘。这具羚羊的尸体毛色暗淡,身体扭曲,静静地躺在路边。他停下脚步,心中涌起一股恐惧。“我看着这具尸体,想到自己如果走不出去,会不会也像它一样,孤零零地死在这里。”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觉得自己对不起家人,心中充满愧疚。
随着饥饿和疲惫的加剧,孙亮开始出现幻听和幻觉,精神状态愈发不稳定。“我的耳边却反复响起一个声音:‘翻过这座山,救援队就在下面等你。’”那时,孙亮对时间、路程已没了概念,天黑了就铺干草睡觉,天亮了便起身赶路,醒来时总会有些想家,心里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活下去。”
然而,在距离出山口仅剩5公里的关键岔路口,孙亮的精神状态影响了他的判断——原本有机会选择左边的路,迅速走出山区,但他却选择了右边绕回主干道的小路。“我边走边想,这么长时间没联系家人,说不定他们已经报警了。可转念一想,他们可能根本不知道我处于危险中,以为我只是去旅游,说不定没放在心上。”
2月15日上午,孙父像往常一样准备开车前往工地。车辆启动瞬间,他感到车轮压到了异物,赶忙下车查看,发现竟是从老家带来的小狗,这让他心中一惊,不安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这是孙亮失联的第八天,孙父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等来儿子的消息,他决定向警方求助。当天下午,孙父从日照驱车赶往陕西。与此同时,他还在网上发帖,向广大户外爱好者和救援队求助。
当地救援队秦岭牛马队看到相关信息后联系了孙父,经简单沟通后,连夜从西安驱车400多公里赶往太白县与家属汇合。
▲ 鳌太线大梁 图源/秦岭牛马队
牛马救援队是由当地的户外兼职领队和一些多次参与公益救援行动的户外爱好者组成的救援队伍,此次救援是他们首次尝试付费救援。秦岭牛马队队长阿虎向告诉《户外探险》:“救援的费用进山前就与家属谈好了,家属一共支付了8万元左右的费用,这其中包含了救援队的保险、车马油料、食宿等费用,参与搜救的人员每天有2000元左右的补贴。”
▲ 搜救队对孙亮进行拉网式搜寻 图源/秦岭牛马队
经过详细分析和讨论,30多名救援人员被分成5组上山展开搜救。阿虎向《户外探险》介绍:“鳌太线主脊长约40公里,还有多条下撤路线以及一些经常出事的区域。在制定失联搜救方案时,我们采取第一时间搜索主路及事故多发地点的策略,为此将人员分成了多个小队进行拉网式搜寻。”
2月17日上午,失联第十天,孙亮闻到烟味,但误以为是幻觉,并未发出求救信号。11点左右,在鳌太线2800米营地附近,孙亮再次闻到烟味,便喊了一声“有人吗”。很快,便收到了回声。
不一会,4个救援队员向他走近,确认了孙亮的身份,问他是否接受救援,孙亮磕巴着答复。“得知他们是救援队后,我心里松了一口气,想着这下有救了,终于可以出去了”孙亮说。
▲ 2月17日上午11时左右救援人员发现孙亮 图源/秦岭牛马队
“有没有吃的?”孙亮紧接着问。被救援队找到前,他已经4天5夜没进食。
救援人员把孙亮带到山上的观测站小木屋,对他身体进行初步检查后,给了他能量胶、泡面等食物。发现孙亮的救援队队员告诉《户外探险》:“当时孙亮身体情况已十分虚弱,但仍有行动能力,甚至还在朝主干道方向缓慢行走移动。”
等待救援结果的过程十分煎熬。孙亮的家人在指挥部想象着各种结果,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在得知孙亮被找到的消息后,孙父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放下,语无伦次地向救援队说着感谢。
2月18日中午12点,救援人员护送孙亮在下山,父亲早已在山下等待。父子二人相见后,相持了几秒,孙亮轻声地说了句抱歉,孙父没有回应。
采访中,孙亮始终保持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叙述节奏。他会在描述摔断手腕时突然停顿,用左手比划坠落高度;说到用牙膏充饥时,他的喉结会不自觉地上下滚动。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当问及独自面对暴风雪的感受,这个刚满18岁的少年盯着自己内嵌钢板的右腕,平静地说:“当时没空害怕,只想着下一步该做什么。”这些无意识的肢体语言,恰恰印证了这位少年在绝境中迸发的惊人生命力。
从2月8日进山到2月17日获救,10昼夜的生死考验被孙亮切割成若干个具体目标,即使在最绝望的时刻——背包滚落山崖、右手腕骨折、4天仅靠牙膏维持——他仍保持着清晰的行动逻辑:日出即走,沿溪下行,不说话,不多想,每天完成预设的移动距离。
2月18日当晚,孙亮被送往当地医院进行全面检查,次日,他又被转至湖北的医院接受骨折手术。
与此同时,在鳌太线沙沟峡片区,一支5人的搜救分队刚刚与指挥部恢复通讯,得知孙亮获救的消息后,他们决定下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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