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骏祺

李白有诗传后:“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世人又说黄河是赓古不变的,是浩浩汤汤的,是奔流到海不复还的。沧海一粟,吾生须臾。

它是暴戾狭隘的,它是哺育万民的,它是华北平原黄土地上宽宽的泥沙河,它也是无数文人笔下的奔腾与平静,短暂与永恒,带有苦难和幸福。

古人治河犯了难,今人修河道伤了脑筋,黄河是一位颇有性格的人。

三春暖时,黄河早已解冻复苏,也是华北土地上长起来的人们舒活筋骨抖擞精神的好时节,老人们趁着身子骨结实还要照看地,忙完春耕鲜有时间放松下来。爸妈带着姥爷去东阿看黄河。我在后座看向姥爷,80岁的年纪头发稀疏了很多,理得很短发根齐茬茬的,眉毛都看不清了,耳背得厉害,脸上黄褐色的老人斑很多,不甚耐看,皱纹比前几年更明显了,像是多翻了好几个褶子,眼睛倒是亮得很。姥爷注意到了我的注视,扭过头笑了笑,我点头也笑了笑,我们两个反而像是陌生人。姥爷才是土生土长的田地人,缄默但是总有深沉的爱,小时候每逢回到姥爷家,姥爷总会掏出来他们一口不动的包装靓丽的饮料零食,这些都是属于我和小表弟的,临末了要回城里了,醋泡蒜,酸白菜,还有咸菜疙瘩,好几泥坛子的精挑出来用干净纸包好捆好,提到车上,姥爷家连水都是咸的,“又不值几个钱,提这么多干嘛?”“自己地里长的,自己腌的,赁娘爱吃。”

南走246省道,过京杭大运河上的大桥还要东拐,50分钟车程我一路带着耳机听歌,姥爷看见枯水期的京杭运河以为是黄河,便坐直了身子,向窗外望去,“还没到呢姥爷,再困一觉吧。”估摸着时间可能快到了,姥爷早就披上外套带正帽子。刚进了东阿界,黄河之水远远就能看见了,河道很宽,河水不急,水量不大。“姥爷你知道吗,这黄河里的水流的还是青藏高原上的几千年的冰雪化的,这泥沙是黄土高原上千万公里的泥土地冲下来的。”我自认为姥爷熟悉雪水和土地,姥爷没再吭声,“你姥爷没去过青藏高原,也不知道黄土高原”,爸爸停下了车,我开门打算扶姥爷下来,“等我毕业了带您去看黄河源头去。”“嗯。”不知道他听没听清,姥爷有执拗脾气,腿脚麻利的他上山都不要拄拐,轻推开了我,“不用小来。”

艾山卡口,西距东阿县城12公里路。是整条黄河下游的河床最窄处,仅有270米有余,我和姥爷脚下的艾山与对面的外山形成一道天然的卡口,黄河河床在这里陡然变狭变窄,四月华北春天干旱少雨,浪头不大,扑打在脚下几十米高的石坝上,石坝远看是河道凸出来的部分,与对面内凹处呼应,是河流泥沙堆积和冲刷的地理结果,拥挤的黄河水部分回流,与再次涌来的装个满怀,水相冲和扑岸的声音激烈,特有的是水带着泥沙,浑浑浊浊听不清反而让水的哗声更加低沉,似有鼓槌轻轻击鼓的砰砰,抑或是汤粥翻涌的咕咕声,我对声音比较敏感,姥爷却久久注视着回流与涌来之水而生成的河面,隐隐有漩涡状,漩涡的正中却似乎平稳流动并无激荡,当然,我在书上学到河面的波澜不惊下面往往是暗流涌动,我大概能猜到姥爷在想着什么,可能是河水旋而又旋的波纹比家里暑日冲凉水库上风平浪静的波光粼粼更好看吧。

有诗咏艾山卡口曰:“秋观浪涌冬观冰,正月十六放河灯。黄河鲤鱼跳卡口,艾山脚下锁蛟龙。”春天的黄河也有游览之处,日光不焦,阳光正媚,两边老树新叶正茂,春风又绿了黄河两岸,忙忙碌碌的农人和悠闲肆意的游客在两岸撒豆般随处可见,村口路旁老人又互相念叨着谁家没熬过这个冬天,谁家又添了几个人口。黄河见证了千万人的新生,垂垂老矣时,便又有人葬在河边,芸芸众生在华北的土地上出生与死亡,死后要葬家旁的土地上成为亘古的传统与执念。

“姥爷,这河道才通了两百多年,时间可不长。”我又卖弄自己新学的知识,声音不大,怕姥爷没听清,刚想再重复一遍,“两百多年啊。”这小老头数字倒是听的很清晰,我笑着回头看姥爷,这次姥爷没笑,正了正帽子,宽厚的大手把我往后拉了拉怕我掉到下面这激流之中。“姥爷,黄河入海口300米一下大到千米,那里比这气派多了。”姥爷这次似乎没听清不再搭理我。我扶着他上坡,他又轻推开我,背着手探腰往前走,还小心掸了掸裤腿上的浮土,姥爷的脾气我也猜不透,是矛盾的,恰如马哲。话又说回来,其实性格是难以定义的,很可能是门深奥的学问。

姥爷秋天生了很厉害的病,脾气一下子变坏了很多,性格像极了小孩子一样琢磨不定。姥爷是很注意养生的,生活朴素健康,一下子便无法接受,需要妈妈和姨们万般叮嘱吃药住院的诸多事样,他又认了铁理,急哭好几次妈妈和姨,姥爷脸上开始阴晴不定,我更没有勇气去猜他的脾气。国庆假期回去帮姥爷种蒜,我们几个外孙子孙女加起来种地还没姥爷多,我憨乎乎得还种了一畦倒头蒜,给姥爷气的不轻,哈哈!

姥爷胸怀不大,住的是家和土地,最挂念的是儿孙女们和土地,种完地之后要浇遍地喷头茬药,浇地的时候水管汩汩冒的清凉清凉的水,拉过我来说,“这浇地是浇的地下水,也是黄河水。”“是是。”我笑着回他,姥爷也笑。姥爷识字做过村会计,记的最清的是各家田地数,对于地理当然了解甚深,这朴素的道理他当然知道,家旁哪条河道源自哪里也门儿清,突然想起春天里和姥爷那些无趣的“科普”有些愣神,笑完我扶着姥爷坐下便不再说话。

华北平原上有无数个姥爷,姥爷是面朝黄土背靠青天,吃黄河水下的雨,吃黄河带来的贫瘠与肥沃,贫瘠的是混淆的泥土和浑浊的河水,肥沃的是华北平原一代代的新生与消亡,姥爷嫌弃我们一代是住高楼不接地气的,我觉得姥爷说的是,可是我弯不下我“高贵”的腰,吃着靓丽的、天南海北的零食。那一坛坛醋泡蒜,酸白菜,咸菜疙瘩,水是黄河水,菜是黄河菜,连泥坛子都是黄河泥。望姥爷身体愈来愈好!


二零二四年四月二十一日摄于聊城市东阿县艾山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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