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圣”遗法在此翁
王冬龄
中国草书艺术的发展出现过三个高峰:一是西汉赵壹《非草书》所述时期;二是以唐代张旭、怀素为代表的“颠张醉素”时期;三是晚明连绵大草时期。林老是晚明连绵大草消退三百年之后的集大成之人物。刘熙载《艺概》认为:“书家无篆圣、隶圣,而有草圣。盖草之道千变万化,执持寻逐,失之愈远,非神明自得者,孰能止于至善耶?”二十世纪末《中国书法》《书法导报》联合发起评选“中国二十世纪十大杰出书家”,林老与吴昌硕、康有为、于右任得票数相同,并列第一,而十大家中擅长大草的仅林老一人而已。
林散之 隶书八言联 纵160cm 横24cm×2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 私人藏
以义抑强以仁恤弱 乃台吐曜乃岳降精
学书历程
林老不仅是一位真性情的诗人,还是一位纯粹的艺术家,艺术是他的信仰,给他生命与力量。林老学书“始启之者,范先生;终成之者,张师与宾虹师”[1]。他十分勤勉,先习楷书,后行书,再草书,日日夜夜做足了功夫。他六十岁时仍在一丝不苟地临写李邕的《麓山寺碑》,持续不断的日课令人感动。他认为,“身外名利,天外浮名,时间用于治学尚嫌不足,哪有工夫管浮名微利?不超脱也得超脱。”“学画写字好比蜜蜂酿蜜,蚕儿吐丝,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成功的。”[2]林老终生刻苦好学的精神承自其师黄宾虹。“何物羡人?二月杏花八月桂;有谁催我?三更灯火五更鸡。”林老为学生念到这两句时神情也激动起来,真可谓“一艺之成,良工辛苦”。
林老自述一生学书经历:“余学书,初从范先生,一变;继从张先生,一变;后从黄先生及远游,一变;古稀之后,又一变。”“初学书,由唐入魏,由魏入汉,转而入唐,入宋、元,降而明、清,皆所摹习。”“十六岁始学唐碑;三十以后学行书,学米;六十以后学草书”。[3]
以下从青年时期学唐碑、魏碑、汉碑,中年学行书,晚年学大草分别来看林老的学书历程。
林散之 楷书四时读书乐札 纵27cm 横17.5cm 一九二一年 林散之艺术馆藏
十六学楷。林老从小即喜欢写写画画,自称八岁开始学艺,十六岁从范培开学书,书法始有师承。范氏授唐碑及包世臣悬腕用笔之法。当时碑学盛行,林老也深受影响,碑帖兼学。三十岁之前的学书经历在其一九七八年所作《自序》中有详细记录:
初学唐人颜真卿、柳诚悬,复上追北魏,习《龙门二十品》数年。又专力学《张猛龙》《贾使君》及《爨龙颜》《爨宝子》《嵩高灵庙》及诸魏墓志。再进学汉碑:《张迁》《韩敕》《衡方》《孔宙》《尹宙》诸碑。又习“二王”诸帖不辍。如是者近二十年,余年已二十八九矣,此十余年中,即淹沉碑版和法帖。[4]
从上可知,林老三十岁之前已经认真临写了不少名碑法帖。今存最早的墨迹,是其十七岁时用行楷抄录的《古棠三痴生拙稿》,已见其书法造诣之端倪。其二十四岁所书小楷《四时读书乐》,在唐楷基础上融入六朝墓志,气息清雅,其秀在骨。一九二三年上海《神州吉光集》刊有林老二十六岁所书“随遇·会心”八言联,体近《郑文公碑》。二十九岁时,林老编纂完成《山水类编》,三十五万字,其小楷尽显唐人风范,萧散宽博,入褚河南堂奥。魏碑作品此间还有《俾寿而臧书传雷岸》残对,上有林老八十三岁时题记:“此三十余岁学书时所书,后被荪(若)女拿(到)和县……今存其半,亦云惨矣,八〇年八月,林散之记。时习魏碑已隔四五年矣,散又记。”此作魏碑与汉碑相融,带行草笔意。以上几件作品可见林老早年学书“由唐入魏,由魏入汉”之轨迹与扎实功底。林老晚年对学生讲:“最好每天早晨写寸楷二百五十个,临摹柳公权《玄秘塔》,先要写得像,时间最少三年,因为这是基础。”[5]在魏碑上,林老用功最深的是《张猛龙碑》,日课摞起来足足有两橱高(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不幸被毁)。可见林老坚持日课、临池不辍在青少年时即成习惯,终身不懈,这也许跟他少小习武、晚年学太极拳的体悟有关,他深知过硬的功夫必须苦练而成。
林散之 草书自作诗登鸡鸣寺轴 纵64cm 横22cm 一九五八年 私人藏
三十学行。“三十以后学行书,学米”的转变,自是受张栗庵的影响,林老云,张氏“书学晋唐,于褚遂良、米海岳尤精至”。林老此间行书作品不多,多见于画款题字。一九三二年自题《草阁读书图》诗为从上海返乡所书,体势除受米字影响外,亦受到黄宾虹影响,点画皆显锋芒,细劲爽利,颇见清丽意韵,深得黄宾虹用笔要义。黄宾虹一九二九年首度复林老信中云:“明程青溪谓柳公韩笔力能扛鼎,更劝其作工细画,由细笔入,而后可言粗豪。”另一九四〇年致顾飞信中亦云:“砚英近来作画,用笔不以毫尖着力,一味苍莽,虑入魔道,可惜可惜。”此正点明碑学用笔一味追求金石效果反失帖学用笔流畅之弊。
林老行书于米芾、李邕致力最久,用功至深。一九四三年林老对学生指出:“《大王碑》、李北海可学。先使笔有力,继则退火气,使气魄遒劲而纯。”林老此间所临《麓山寺碑》《云麾将军碑》,体势浑穆庄重,正如其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所云:“北海取斜势,因为气抱得住,所以字字站得稳。”观林老此间所临《阁帖》,体貌亦为之一新。林老晚年指出:“世称右军如龙,北海如象,又称北海如金翅劈海、太华奇峰。诸公学之,皆能成就,实南派自王右军后一大宗师也。”林老除顶礼膜拜“二王”之外,草书最推崇怀素、王铎,行书最推崇李邕、米芾。一九六五年,林老在日课《临米芾〈群玉堂学书帖〉》中有一段跋语,写到李邕与米芾之间的关联:“米公书法为北宋四家之一,其用笔结构气韵天成,雄奇骀荡,有天马行空之概。所谓筋骨血肉皆全,实为大家。此帖乃叙其平生学书所得,更为难遇之帖。唯其所叙经历诸人未能道及李北海,公之平生实宗师北海,而此帖未曾道及一语,何也?得毋矜秘所学之深,未肯轻以示人耶!”[6]李邕直承“二王”法乳,米芾又师李邕,后世赵孟頫、董其昌、王铎诸家皆服膺北海,林老以李邕为关键,上溯下追,打通帖学血脉。
林散之 行书八言联 纵176cm 横32.5cm 一九六四年 私人藏
秦皇汉武略输文采 唐宗宋祖稍逊风骚
六十学草。林老所谓“六十以后学草书”是指他六十岁后楷、行书功底深厚,对草书也有所领悟而转攻草书。其实林老对草书的兴趣爱好从小就产生了,他十九岁就临过索靖的《出师颂》。林老的启蒙老师范培开喜作大草,林老耳濡目染,给他后来专攻大草埋下了艺术的种子。虽然林老十六岁就购得怀素的《自叙帖》,此外又陆续购得《淳化阁帖》《拟山园帖》《三希堂法帖》,然真正专攻草书,是六十岁以后。
林散之 草书自作诗作画有感轴 纵55.5cm 横23.5cm 一九六二年 私人藏
《作画有感》:一代宗传一代风,金针苦度有中锋。今人岂与古人异,画法原于书法同。奇险都从平正出,粗豪乃自细微攻。锥沙壁坼留多少,体验应师造化工。胸无点墨总平庸,气味侵淫书卷中。无限天机存画(本),如斯生意岂人工。秋林几失河阳郭,薄海空传潭渡虹。绝学蹉跎衣钵在,千山风雨怅前踪。落“本”字。一九六二年三月中旬稿,左耳。
一九五八年,林老六十一岁时下乡检查工作,发现一农民家的石门栏竟是明代理学家陈献章的大草诗碑(高一百五十二厘米,宽七十二厘米),以“茅龙笔”书成,点画纵横奇肆,对正全力进军草书的林老来说,有极大的感触与启迪。据林老学生回忆,一九六四年林老在南京“十竹斋”观王铎、傅山六尺大幅草书,看得入神,认为王铎开头的“鹅”字与众不同,是大家手笔。“年过半百,以王觉斯、邓石如、何绍基、陈白沙等人的草书,晨夕相对,默契一室。”[7]这是林老六十岁的真实写照。
林老晚年虽专攻草书,但对李邕、米芾两家仍力学不倦,注意取法大字行书。六十岁后,林老临米芾大字行书较多,此一风貌的代表作一九六四年所作的行书四条屏李白《庐山谣》。一九七三年所临《研山铭》后有李秋水跋云:“林散老临此帖用笔近《瘗鹤铭》,凝重古朴”,是碑帖相融的大字气格。
林散之 草书自作诗作画二首札 纵23cm 横17cm 一九六二年 私人藏
大草风貌
林老大草以“大王”为宗,怀素为体,王铎为友,能融会众家之长而不露痕迹。正如米芾《海岳名言》自道:“壮岁未能立家,人谓吾书为集古字,盖取诸长处,总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见之,不知以何为祖也。”
“大王”为宗。从书法史来看,行草书是以羲、献为正脉,“大王”也一直是林老追求的目标,米芾在《论书帖》中也说道:“草书若不入晋人格,辄徒成下品。”同时林老认为,要达到晋人书法的高度,必须在魏晋的楷书、唐宋的行书上苦下功夫。王羲之的书圣地位固然与唐太宗的推崇有关,但是“大王”确实为中国书法的行草书树立了标杆。
行草至“二王”已发展成熟,后世奉为圭臬,北宋汇刻于《阁帖》,帖学由此兴起。林老则一直以“大王为宗”,“于晋学《阁帖》;于唐学颜平原、柳诚悬、杨少师、李北海,而于北海学之最久,反复习之。以宋之米氏、元之赵氏、明之王觉斯、董思白诸公,皆力学之”[8],故其草书帖学功深、草法纯正。在笔者临的《怀仁集王圣教序》上,林老有这样一段批语:“字须筋骨血肉兼备,方称完美。古今人唯晋之‘二王’能得其秘,尤以大王为胜。又字有外形之美,内形之美。外形之美即筋骨血肉,内形之美即气味风韵。晋人除‘二王’之外,能入此中奥秘者甚多。唐人如颜、欧、虞、李北海等, 皆能继接晋人法乳。宋人如苏、米,明人如王觉斯、祝枝山、董思白辈,亦堪比美。”
林散之 草书江南酬唱录册(部分) 纵25cm 横44cm×4 一九六二年 求雨山文化名人纪念馆藏
王羲之是历代公认的“书圣”,其《兰亭序》为“天下第一行书”。梁武帝评王羲之书“如龙跃天门,虎卧凤阙,故历代宝之”。魏晋以降,取法“大王”的书家很多,黄庭坚诗云:“世人尽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栏。”林老终身服膺“大王”,有《论书》诗曰:“能于同处不求同,唯不能同斯大雄。七子山阴谁独秀,龙门跳出是真龙。”从“大王”出,始为“真龙”。林老的不同是并非一直写《阁帖》,而是在草书上力学怀素、王铎诸家,行书学李邕、米芾。
《宣和书谱》云:“邕资性超悟,才力过人,精于翰墨,行草之名尤著……初学变右军行法,顿挫起伏,既得其妙,复乃摆脱旧习,笔力一新。”林老在《阁帖》之外,又勤临《麓山寺碑》《云麾将军碑》《端州石室记》,用笔丝丝入扣,体势浑穆庄重,正如其晚年所云:“李北海的字内藏,刚而不露,绵厚,不正为正,行气气足。”[9]又说:“我写李北海,希望找到李书所自出。”[10]林老推崇李北海的开张气势,能凭此写榜书。林老能从右军、李邕悟此浑厚宽博,极碑帖龙象之妙。
林老草书深得晋唐高格。一九八一年林老跋范培开大草“六经·万卷”五言联有云:“唯余自怀素以外,又后宗‘二王’书帖,此其所异。”[11]此语极似王铎五十八岁那年在临《淳化阁帖》与所画山水合卷中的跋语:“予书独宗羲、献,即唐宋诸家皆发源羲、献,人自不察耳。”林老晚年谈到王右军的过人之处时云:“大凡习草者,专求快锋,转折太露角,不如古人浑脱,温柔之气盎然。所以右军为千古巨子,不能随便视之,宜细玩而深求之,其味自然见之也。”[12]
林散之 隶书八言联 纵165cm 横23cm×2 一九六三年 私人藏
罗浮括苍神仙所宅 图书金石作述之林
怀素为体。林老自称以“释怀素为体”,晚年云:“怀素的《自叙帖》学二十年不一定写得进去;进去了,再写二十年不一定出得来。”[13]此语是甘苦自道。林老有一卷珂罗版怀素《自叙帖》长卷,一直放在身边,不时观摩学习。
林老认为,平生得意之作往往在“得了天机入了手,纵横涂抹似婴孩”中写成,与怀素的“醉来信手两三行,醒后却书书不得”机趣仿佛。林老服膺《自叙帖》,该帖法书与诗文时时萦绕心间,陶醉其中矣。
林老还说:“怀素《自叙卷》由楷书过来,于无墨处求墨,各字上下关系天衣无缝,最细笔画也有无穷力量,千古以来无第二人。”[14]“我的主要精力在写楷书上,草书没怎么学。学草写草是写不出来的,留不住。用楷书笔法写草书才行。”[15]林老各时期都有楷书临本和作品存世,从中可以看出对怀素的理解,学草须从楷书上下切实功夫才行。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初,林老的大草作品最具《自叙帖》体貌,清冷澄澈,又于“无墨处求墨”,枯笔飞白,飞动激越、虚灵飘逸,有冷逸之气。
《自叙帖》“长枪大戟”的点画形态在林老的大草中也多有体现,故其草书字形偏长,取纵势。林老作书信手拈来,使转顿挫,随机生发,因势利导,行云流水,有时一笔写数字,浑然天成;有时笔断意连,错落有致。林老充分发挥长锋羊毫的特性,其线质细劲如玉箸篆,体现出林老对怀素草法、草情、草韵的别有会心。
林散之 草书自作诗又黄山八首横幅 纵28cm 横118cm 一九六四年 私人藏
王铎为友。林老自谓草书“以王觉斯为友”,同志向为道友,是同道中人。他认为:“明末草书人材荟萃,徐天池、祝枝山、倪元璐、黄道周、傅山、王觉斯各有千秋。”“祝枝山是才高,在功力上我可以与之颉颃。对王觉斯低头!”[16]王铎“一日临帖,一日应请索”的日课精神,“书宗魏晋”的书学旨趣,及独树一帜的艺术魄力,林老对此深有体悟。王铎一生着力于《阁帖》,力学唐宋诸家,行书从李邕、米芾出,大楷根植于颜真卿、柳公权,并擅汉隶,林老的学书历程与其多有相同之处。
林老很早就藏有王铎的《拟山园帖》,且平日十分留心博物馆与私人藏家处的王铎条屏巨障,一九六六年借得日本珂罗版精印本《王铎草书诗卷》后,对王铎的理解与研究更加深入。一九七二年八月,林老归还此卷时有一段跋语:
觉斯书法,出于大王,而浸淫李北海,自唐怀素后第一人,非思翁、枝山辈所能抗手。此卷原迹流于日本,用珂罗版精印问世,复传中国,为吾友谢居三所得于六六年春。余假于尉天池处,已七八年矣。朝夕观摩不去手……今居三欲索回原物,自当完璧归赵。佳书如好友,不忍离别,因题数语归之,以志留连之意云耳![17]
林老对王铎草书的雄强气势和老辣笔性极为叹服:“王觉斯东倒西歪,但你学不像。他有气势,上下勾连。”[18]此外,王铎的“涨墨”对林老将绘画墨法用于草书有极大的启发。后来林老多用涨墨,以入木三分的笔力,使涨墨渴笔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对比,展现了大草的艺术精神。
一九七五年,以村上三岛为代表的日本书道家访华,参观团在南京拜望林老。村上三岛擅草书,被称为“关西书圣”,推崇王铎、研究王铎,编有《王铎的书法》,是日本书坛王铎热的重要推动者。对此次会见,村上三岛印象深刻,他说:“座谈会结束,林先生开始挥笔展示书法。大家屏住呼吸,聚神盯看。从笔端涌出的字写法刚劲有力,庄重威严,引来了雷鸣般的掌声。到现在为止,我也忘不了当时这一幕。”[19]于此,他表达了由衷的感动与敬仰之情。
林散之 行书自作诗读浙江上人黄山画稿刻本有感横幅 纵18.5cm 横78.5cm 一九六五年 江苏省国画院藏
大草风神
唐代张旭观公主与担夫争道、公孙氏舞剑,怀素观夏云奇峰、夜闻嘉陵江涛而悟笔法,是颇有道理的。林老晚年草书风格衍变、境界升华,也许是杨式太极拳给予他启迪。太极拳特别讲究平、圆、柔、和,“以虚应实、以柔克刚”,这在他的草书中不是得到了最形象最生动的反映吗?林老一生的心血完全倾注于艺术事业上,“墨水三千斛,青山一万重”。林老大草特点可以概括为秀润清雅、老辣畅达,这在书史上是独一无二的。
林老有诗云:“学我者死叛我生,斯言北海镂心铭。奈何世俗斤斤子,辜负芸窗十载灯。”[20]他又认为“艺贵参悟”,“参是走进去,知其堂奥;悟是创造出来,有我的面目”[21],正所谓“空山独立始大悟,世间无物非草书”(翁方纲《徐天池水墨写生卷歌》)。书家对世间万象的感悟都可以化为变化无穷的草书线条,所以草书最能展现作者的精神、感悟、学养。万化根源总在心,草书以富有生命力的线条,得世间万物灵气。艺术的创造最终需要超凡脱俗,直指灵魂,天机流露,透得此关,则臻上等禅。林老认为:“山谷(黄庭坚)早年书近‘二王’,中岁之后渐变为自己风格,中宫紧抱,长撇捺向四周扩张,形成辐射般的力度。佛印和尚还说他的字俗,因为一心求好,处处取势,锋棱外露,在纵横中失去了天真烂漫之趣。黄是几百年中不可多见的大家,尚且如此,可见写字之难。”[22]
林散之 草书七言联 纵136cm 横24cm×2 一九七四年 私人藏
冷眼向洋看世界 热风吹雨洒江天
以隶为草。一九六三年,林老调至江苏省国画院,定居南京后,“每天天不亮起床,先打太极拳,接着临写两张汉隶。白天和夜晚看书、写诗、作字画,孜孜不辍。当时主要临写《石门颂》《乙瑛》《礼器》《张迁》《西狭颂》《孔宙》《曹全》等碑。每写完一幅,便装订成册,朋友和学生索取,随手奉赠”[23]。林老有云“汉碑养气”。据目前所见笔谈及刊行临本,迟至一九七三年,林老汉碑日课极多:《孔宙碑》(一九六四,首临)《张迁碑》(一九六四)《礼器碑》(一九六四)《石门颂》(一九六四)《礼器碑》( 一九六五, 苦练一年) 《乙瑛碑》( 一九六五)《张迁碑》(一九六八)《孔宙碑》(一九六九)《韩仁铭》( 一九七二) 《乙瑛碑》( 一九七二) 《西狭颂》(一九七三)。其中《韩仁铭》临后作有《临熹平残石竟书此自感》诗云:“伏案惊心六十秋,未能名世竟残休。情犹不死手中笔,三指悬钩尚苦求。”[24]此诗极为感人,正如其一则笔谈所云:“必回头,苦干廿年,痛下功夫。人不知鬼不晓,如呆子一样,把汉人主要碑刻一一摩(摹)下。不求人知,只求自己有点领会就行了。”[25]林老以汉碑入草,在其笔谈中有道:“《裴将军诗》以隶为行草,散藻漓华,气息高远浑穆。”王铎、傅山都是碑与帖兼擅的草书大家,他们都写汉碑,汉碑是他们豪放超迈草书的根底所在。
林散之 草书自作诗秋日怀黄宾虹师轴 纵137cm 横34.5cm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 私人藏
吾师乃是黄山老,天海莲花第一峰。长别九年人世换,相期百代性灵同。琼宫玟怪曾寻迹,古墨斑斓为继踪。衣钵可怜辜负了,名山事业误匆匆。
林老临汉碑是采用最忠实于原碑的临摹方法,与何绍基临法不同,何氏所临全笼罩在他特有的回腕用笔的风格之中,神情相似。林老则尽可能做到形神兼备,捕捉到碑中最微妙的变化,临出了每碑不同的气象:临《礼器》瘦劲典雅,斩钉截铁;临《张迁》沉雄饱满,大巧若拙;临《乙瑛》严谨雍容,清新俊雅;临《曹全》婀娜多姿,婉转流畅;临《石门颂》神采飞扬,纵横跌宕。汉碑中的俊爽、疏宕、高浑、丰茂、华艳、虚和、凝整、秀韵等风格,为林老的大草注入了古朴韵质。
林老认为:“汉碑主要难在气上,要贯气,点画之间要有呼应,要笔笔留。但不是抖出来的,方笔也要见圆。”[26]故林老大幅草书的老辣线条和恣肆章法与汉碑是相通的。中国书法用笔既简单又变化莫测,笔法无非方笔、圆笔、中锋、侧锋之别,笔法技巧的真正掌握,有时必须反其道而行之。林老写汉碑,以方笔为主,而且线条一般是迟涩的,然而草书的线条却婉转流畅,十分飘逸。林老独特的方法经验告诉我们,只有掌握了方笔厚重的笔法,才能更好地运用圆笔,圆中寓方、方中寓圆,在流畅的草书线条中自由切换中侧方圆笔法,使草书线条极具变化而富有韵味。林老在汉碑上下的功夫不比专擅隶书的书家少,记得林老在扬州为我示范的一张参有《张迁碑》和《礼器碑》风格的隶书作品,笔法干净,斩钉截铁,能从笔法追刀法,作隼尾波时节节用锋,笔锋有步伐。
汉碑是林老大草的重要根基,虽隶书作品他不常作,但其精神却在草书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这是以貌取神的大家风范。
林散之 草书七言联 纵94cm 横19.5cm×2 一九七三年 私人藏
书似青山常乱叠 灯如红豆最相思
笔墨奇趣。赵孟頫《兰亭十三跋》云:“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工。盖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这真是不刊之论。关于用笔为上,历来书家各有各的见解,然笔者以为,用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结构更重要,尤其是草书,当然楷书、篆书、隶书没有一个好的结构,也是有所欠缺的。而且,笔法和结构又是相辅相成的,所以林老最强调笔墨。他这样说:“古人千言万语,不外‘笔墨’二字。能从笔墨上有心得,则书画思过半矣。”[27]
林老的用笔特点可以用“秀”“辣”“真”来概括。林老尤重“秀”,常对我说:“字要秀润刚健,米、董诸大家书法都能清气通人,所以独立千古。”“字与画都要有一种秀润气味,刚劲之气也不能露角,黄老书画都有古秀之气,所以能存在不朽,没有秀气就无生气,凭古拙味道,不够气味,就是笨样,不能写了。”“隶书也要有秀气,古今多少名书家都秀气满纸,扑人眉宇,这主要能把笔练好,不倒,才能挥洒自如,笔练不好,写起来的字,就倒了。”
黄宾虹首先提出“辣”, 林老以实践来诠释“辣”。林老说“眼明手辣”,并有诗云:“欲学法外法,问君敢不敢。千笔成一笔,惊破俗人胆。”[28]“有法即无法,无法即有法。下笔如有声,千古存一辣。”[29]所谓“辣”,是指气沉笔狠,时而斩钉截铁,时而拖泥带水,破毫渴墨,笔走龙蛇,张狂之极。林老笔端能既“秀”又“辣”,“秀”中寓“辣”,“秀”从帖来,“辣”自碑出。“秀”近熟,“辣”易生,若一味“秀”则失之甜俗,若一味“辣”则易坠粗野。林老是古秀鲜辣,这种将两者熔铸的功夫,真是“百炼钢”化作“绕指柔”。“辣”是林老独特的感悟,他曾说,古来有成就的书家都有独特的体会,何绍基说他晚年字写得“黑”了,林老的体会则是一个“辣”字。
林散之 草书李白哭宣城善酿纪叟诗轴 纵97cm 横29cm 一九七八年 私人藏
林老之所以写出这古秀鲜辣的大草,是他使用了长锋羊毫的缘故。梁同书说过:“笔要软,软则遒;笔头要长,长则灵。”林老将长锋羊毫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他一再强调软毫才能写出刚字,长锋羊毫蓄势发力,足可笼盖四野。观林老大草,使转盘曲,如打太极,全是柔劲,是篆籀气息;又笔锋与笔腹并用,中锋与侧锋并施,极大丰富了用笔,在翻绞和用笔节奏上达到了极致,是硬毫或短锋羊毫所无法达到的效果。笪重光《书筏》云:“匡廓之白,手布均齐。散乱之白,眼布匀称。”运笔看似拖泥带水,而线条又干净利落、笔笔到位,故林老常以长锋羊毫作枯笔飞白,布“散乱之白”至线条本身,更见奇趣。
林老作画与作书为同一个画案,作书时眼睛睁得很大,嘴巴咬紧,完全投入其中,感受笔毫在纸上沙沙作响。他的砚台常年不洗,以蓄宿墨,反复研磨其上,砚台旁又置一两个碟子盛水,作书时常常是既蘸墨又蘸水,因此墨色非常丰富,浓淡枯湿,加之宿墨、涨墨、焦墨等,应有尽有。林老有云:“把墨放上去,极浓与极干的放在一起就好看,没得墨,里面起丝丝,枯笔感到润。墨深了,反而枯。枯不是墨浓墨淡”[30],这是林老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的用墨特点。随后破墨、涨墨的大量使用使墨色更为丰富,林老将黄宾虹的山水墨法在其大草中充分发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已推到极致。一九七〇年,笔者在扬州荇庐陪伴林老期间,曾携一本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用彩色宣纸精印的张旭《古诗四帖》放在林老案头,也许是林老对《古诗四帖》的风格面貌更为关注,增加了粗画破锋,长锋羊毫徐疾、提按、顿挫、使转的幅度明显加强。林老在“七墨”之上再加“涨墨”,点画线条的墨色变化极大,如交响乐,庄重开阔,节奏分明。
林散之 草书自作诗论书轴 纵140cm 横35cm 一九七九年 南京书画院藏
独能画我胸中竹,岂肯随人脚后尘。既学古人又变古,天机流露出精神。
一九八〇年前后,是林老大草笔墨最为恣肆汪洋的时期,求雨山林散之纪念馆所藏巨幅草书《论书》即作于一九八〇年,文为“自攫神奇入画图,居心未肯作凡夫。希贤希圣希今古,无我无人无主奴。一种虚灵求不昧,几番妙相悟真如。浑然天趣留多少,草绿山中认苾刍。”八十三岁的林老以三指悬钩,大笔挥就,真手不坏,达到了兴会淋漓的笔墨境界。林老的另一首《论书》道出了多年来的笔墨心得:
笔法沾沾失所稽,不妨带水更拖泥。锥沙自识力中力,灰线尤宜齐不齐。丝老春蚕思帝女,情空秋月悟天倪。人间无限生机在,草绿池塘花满溪。
人常为外物所累,遮蔽性情,若能心明如镜,如秋月当空,朗彻万里,才能显露“天倪”(语出《庄子》,事物本来的差别),林老于诗、于画、于书,都在此处下功夫。笔法是书法艺术的生命,韵味是书法艺术的灵魂,成功之作,必须两者俱备,古人云:“有功无性,神采不生;有性无功,神采不实。”《山海经》中有“帝女之桑”,蚕食桑叶,消化成丝,丝老伎成,不可得鱼忘筌。“草绿池塘花满溪”向我们展示了书法艺术一种健康向上、充满生趣、丰富隽丽的新境界。
林老八十岁后运笔速度明显变缓,点画松动滋润,多见枯笔,墨色平淡自然,多用淡墨、宿墨,且宿墨往往点缀数处,如寒梅初放,透彻人心。林老笔墨参悟天地,关乎生死,晚年纵横涂抹,一派天真,使人感喟不已,灵魂为之荡涤。林老大草最善用墨,浓浓淡淡、干干湿湿,真正达到了“干裂秋风,润含春雨”的境界,丰富了大草的表现空间。
林散之 草书自作诗失物通告横幅 纵30cm 横126cm 一九七四年 私人藏
《失物通告》:鄙人参加省美展,书写《咏梅》二件,不意失去。想系梁上君子所为,余不深究,唯是该纸乃旧藏名笺,字虽不佳,纸却名贵。深望诸君子急将拙书送还,送还一张赔两张,两张赔四张,决不失言。因有所感,作七绝句,以示微意,幸垂鉴焉。
奇事孤山可奈何,梅妻鹤子骗人多。无端错认林和靖,又窥(窃)梅花当老婆。主席咏梅卜算词,为传消息报芳时。不知谁透春风信,夺取人间第一枝。雅趣平生只有(爱)梅,爱他独占百花魁。不辞冰雪连天冷,犹领诸芳次第开。独写梅花答上苍,梅花香色岂寻常。我书不比《兰亭》价,既赚金钱又赚粮。昔盗青毡似为贫,奈何又损岭梅春。原来梁上今楼上,一样宵行君子人。又作新词补上林,春光无限感恩深。可怜夜半犹磨墨,为报寒梅一片心。寂寞灵笺忆旧痕,几回惆怅此芳魂。愿君高义留千古,早把梅花送上门。书为保松老弟博笑,并示扬地诸友,同一粲也。
山林气象。林老大草作品愈至晚年,愈见山林气象。林老出生于农村,一生亲近自然、淡泊名利,长年痴心于诗、书、画。其早年与至交邵子退、许朴庵被誉为“松竹梅三友”。观三人字号,皆出自“老庄”。一九二八年,林老有《秋怀》诗赠邵子退云:“东陵邵家子,樗废似我懒。浪种青门瓜,疏狂善用短。八九日一来,诗酒沥肺脘。伊书喜真率,我画爱疏散。相对各无言,有如挟纩暖。惜此平生情,此情人所罕。”诗作质朴闲适,多陶诗意象,可见襟抱,亦可见林老一生深受老庄思想的影响。
一九六五年十月,傅雷致信汪孝文,信中称林老画为“逸品”:“林老大作,笔苍墨润,深得宋元神韵,在宾翁高足中,实为仅见。虽所示作品只是林老一种面目,不能妄加月旦。惟格调允称逸品,曷胜钦佩。”[31]林老书亦为“逸品”。一九二九年,黄宾虹《美展国画谈》谈到“逸品”云:“画品分神、逸、妙、能四者,或置逸品于神品之外,或尊逸品于神品之上。古来逸品画格,本多高人隐士,自写性灵,不必求悦于人,即老子所云‘知希为贵’之旨。”[32]可知林老人生志向与审美意趣。
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画诀》中说:“画与字各有门庭,字可生,画不可熟;字须熟后生,画须生外熟。”林老晚年的作品的确达到了“熟而生”境地,呈现返璞归真、大朴不雕的审美意味。
林老说:“我八十五岁静下来了,字可以看看,可与古人比,可占二三百年。”林老耄耋之年,随着身体逐渐衰弱,线条呈现一派虚无缥缈的升腾之相,可感天地运行之节律,弥漫庄严气象,达到了老子所云“致虚极,守静笃”的境界。“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林老的大草写出了生命的本来面目,复归自然,一派山林野逸气象。
林散之 草书自作诗太白楼八首卷 纵45cm 横254cm 一九七八年 林散之艺术馆藏
林散之 草书自作诗江上杂诗八首卷 纵20cm 横138cm 一九七六年 私人藏
注释:
[1][3]林散之.自序[M]//林散之书法选集.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1985.
[2]林散之著,田恒铭整理.林散之序跋文集[M].合肥:黄山书社,1991:22.
[4]林散之.自序[M]//林散之书法集.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
[5][8][9][10][12][13][14][15][16][17][18][20][21][22][25][26][27][30]林散之著,陆衡整理.林散之笔谈书法[M].苏州:古吴轩出版社,1994:8,90,51,63,46,46,55,61,56-57,91,53,81,34-35,55,62,43,21,25.
[6]王冬龄,黄啸主编.林散之全集·书法卷四[M].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23:146.
[7]李秋水.墨水三千斛青山一万重——林散之老人书法艺术及生活记略[J].中国书法,1989(1):10.
[11][19][23][24]邵川.林散之年谱[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339,260,164,209.
[28]林散之.法外法[M] / /林散之诗集·江上诗存(增订本).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210.
[29]林昌庚 .林散之[M] . 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244.
[31]傅雷.致汪聪[M]//傅雷书信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295.
[32]黄宾虹.美展国画谈[M]//赵志钧主编.黄宾虹论画录.杭州:浙江美术学院出版社,1993:33.
本文为王冬龄《一代“草圣”林散之》第三部分内容,全文详见《中国书法》2024年第8期“世纪回眸·林散之(上)”p4-43。
来源 |中国书法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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