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霜降刚过,北风就卷着枯叶扑在招待所的窗棂上。我整夜听着檐角铁马叮当响,总疑心是连队起床号的余音。
床板硌得人辗转反侧,军用挎包里塞着的三盒水果硬糖却柔软地抵在腰间,那是给小妹攒了三年的念想。
晨雾未散时我便上了路。
草叶上凝着白霜,踩上去脆生生的响。拐过老槐树时,忽听得前头扑通一声,河面碎冰似的炸开圈圈涟漪。
扭头望去,水波间浮着一截藕荷色衣角。
我心猛地揪紧,纵身扎进河中。
深秋的河水冷得钻心,每道湍流都似千万根钢针往骨缝里扎。
扯住那截衣袖时,姑娘苍白的脸已经仰在粼粼波光里,乌发水草般缠住我的手腕。
背她上岸时才发现轻得吓人,湿透的蓝布棉袄裹着副单薄身子,像片随时要融化的雪。
"同志,醒醒!"我照着战地急救手册教的法子按压她胸口,指节压着碎花布衫下的蝴蝶骨,冰得发疼。
直到她呛出第一口水,睫毛颤巍巍掀起,我才觉出自己后槽牙咬得发酸。
送她到村口时,日头正爬上东边矮墙。庄家阿娘攥着我的手直抹泪,说闺女在供销社当会计,天没亮就要赶去盘账。
我低头看炕上昏睡的姑娘,洇湿的刘海贴在额角,倒像朵被雨打蔫的玉兰。
第三日清晨,院里的芦花鸡刚打鸣,木门就吱呀响。
庄静芳挎着竹篮立在薄雾里,枣红围巾衬得两颊有了血色。
母亲推让着不肯收柿饼,她却突然把铁皮糖盒往我怀里塞:"那天你衣裳刮破了。"声音比供销社柜台的玻璃还清亮。
盒底躺着张折成燕形的字条,蓝墨水洇着"明早九点电影院,我等你!"。
老式放映机的光柱里浮着细尘,银幕上的李铁梅正甩着长辫子唱"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庄静芳把温热的搪瓷缸递过来,红糖姜水的甜裹着老姜的辣,顺着喉咙滚进胃里。
她颔首时发梢擦过褪色天鹅绒,放映机嗡鸣中浮动的晚香玉与陈年潮气绞成丝绦,恰似银幕里迸溅的弹片轨迹,生生将某段记忆撕开猩红的豁口。
散场时飘起细雨,她执意要带我抄近道。
青石板路滑得像抹了油,她的手却暖融融的,引着我往巷子深处钻。
宋家堂屋里支着铜锅子,她三舅端着地瓜烧过来碰杯:"当年在朝鲜战场......"话没说完就被她夺了酒盅,绯红从脖颈漫到耳尖,不知是炭火烘的还是酒气蒸的。
觥筹交错间酒意渐浓,醉眼朦胧时只得在她家中留宿。
后半夜我蜷在客房木板床上数瓦缝里的星星,门轴忽然轻响。
庄静芳抱着棉被杵在月光里,发梢还沾着灶间的烟火气。
"怕你冻着。"她声音比窗纸还薄,却突然往前半步,额头抵在我第二颗军装扣上,"供销社八点才开门。"
地瓜烧的后劲混着她发间的茉莉香,熏得人眼眶发烫。
我退后半步撞翻条凳,掌心却诚实地接住她滚落的泪。
檐角铁马叮叮当当响了一夜,像老家屋檐下那串风铃,又像连队紧急集合的哨音。
提干通知下来那天,我在训练场跑了二十圈。
暮色里倚着单杠给她写信,钢笔尖在"结婚报告"四个字上洇出墨团。
她回信里夹着晒干的玉兰花瓣,说供销社新到了上海产的的确良,做衬衫比军装柔软。
南疆的炮火映红半边天时,我贴身口袋里装着她的照片。胶卷边角有些卷曲,是她站在百货大楼霓虹灯下笑的模样。
有回弹片擦着钢盔飞过,震得耳膜嗡嗡响,恍惚听见她说:"等你回来给孩子起名。"
95年脱下军装那天,我在衣柜前站了许久。
庄静芳把熨得笔挺的常服收进樟木箱时,忽然举起那件刮破的旧军装:"当年要不是这个口子,我都找不着理由还糖盒。"
晨光漏进她新添的白发里,倒像四十年前河面上细碎的冰凌。
如今阳台上那株玉兰又结了苞,她戴着老花镜翻相册,忽然笑出声:"听说现在年轻人约会都去咖啡馆。"
我沏着茉莉香片没搭话,只把毛毯往她膝头掖了掖。春风裹着柳絮扑进窗棂,恍惚还是那个湿漉漉的秋晨,姑娘苍白的
脸浸在春日的粼粼波光里,睫毛上沾着柳絮,像是当年河面结的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