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初春的莫干山,艺术家大憨在他生活、修行多年的地方,举办个展“从山林到画布”。这场跨越三十多年创作生涯的大展,系统地分为三个部分,然而他的艺术人生难以用这种方式简单归纳——从20世纪90年代的大学美术老师,到决定超脱俗世引入山林,再重拾画笔成为参悟“人画合一,绘画即修行”的当代画僧,他的艺术道路是一条越来越宁静的“归心之路”。
笔触即修行
2025年回看大憨的创作,很难遥想待人接物平和超然的艺术家,曾在20世纪90年代作品《刘氏基因肖像》中,创作出一群低垂眼帘、内心苦闷灵魂挣扎、眼神困惑的都市青年人形象。时间带给他的沉静与安宁,被创作一一记录了下来。
“从山林到画布,其实是对我几十年来真实生活的写照。”大憨对《艺术栗子》说。近些年来,他往返英国、法国、日本等地办个展,这是首次在自己生活、修行几十年的地方举办大型个展。以其艺术成长脉络为线索,这些由莫干山滋养孕育的作品,回到了它们的起点,并试图以此完成一次艺术、自然与哲思的精神对话。
大憨个展“从山林到画布”
2025.3.1-4.25 莫干山美术馆
大憨令外界好奇的莫干山生活,终日与竹林、溪涧、日月星辰相伴。人生中的一期一会,因为难以预期,反而更让人倍感欣喜。他的人生选择和艺术道路的渐进转变,充满着意外中的必然。
大憨原名胡永鹏,1967年出生在福建省永安市。在他的记忆中,家里的地板、房屋后山上的巨石、父亲工作的水泥厂里平整的水泥地……这些都是他最好的画布。“我不是这些孩子里画得最出色的,但我是画画最认真,最有恒心的。”12岁,大憨随家人从农村搬到城市,这让这位热爱绘画,且具有才能的少年得以进入少年宫学画。此后,艺术的大门正式开启。
曾经的大憨
以专业第三的成绩,1989年大憨考入华东师范大学艺术专业。大学期间,他和80年代的年轻人一样,接受现代主义与启蒙文化的思想洗礼。从表现主义绘画到抽象艺术,从“中国画已经走向穷途末路”到文学、哲学带来的文化浪潮,都曾极大地震撼青年大憨的心灵。
大学一年级起,大憨一边接受新古典主义的油画训练,一边研究表现主义与抽象艺术。三年级时,从同学那里第一次看到弗洛伊德的画册,便激发了内心的狂喜。直至现在,他的画中恣意的表现性笔触,仍带有弗洛伊德和培根等现代艺术家的影子。大学毕业后,大憨进入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建筑系执教。
大憨《刘氏基因肖像》在莫干山美术馆
大憨《阳光的声音》在莫干山美术馆
个展“从山林到画布”的第一部分,展示了90年代到2002年的作品。如在1999年创作的《刘氏基因肖像》、2001年创作的《阳光的声音》等作品中,大憨用科班出身的扎实造型能力,聚焦人像与城市题材,画面中流露出都市青年的存在主义危机意识。回看过去,他轻描淡写地说:“当时表现得更多是对人生的无可奈何。现在看来,带点‘自恋’倾向。”
第一次触动“巨变”的契机,发生在大憨创作“阳光的声音”系列期间。该系列中,艺术家试图走出城市题材,转向对内心的探索。画面中间人群的蓝本来自非洲,人物手持的木棒是非洲成年仪式的重要道具,旁边两张是艺术家的自画像,被处理为广角镜头的变形效果。
大憨个展“从山林到画布”
2025.3.1-4.25 莫干山美术馆
“我当时想表达个人与自然的抗争,在生命的繁衍过程中,每个人都有过去式,也有未来式,但是很多人看不清,执迷在当下的意识洪流中,难以参透宇宙的因果轮回和人生方向。”创作这幅画的自画像部分时,随着画笔的游走,大憨全身心屏息凝神,他忽然感到画、笔和自我好像全部消失了。
大憨一度以为这是“开悟”,后来才明白,这是“化空”,又如周庄梦蝶,接近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经历了如此奇妙的体验,他开始真正领悟到:“画即我,我即画,笔触即修行。”
重塑禅意美学
如蝴蝶破茧般,创作《阳光的声音》的隔年,大憨选择进入人生的全新阶段。2005年,他来到位于莫干山的高峰禅寺,在这座经历1600年风雨的古刹中,开始长达十几年的翻修与再造。这段全身心投入修缮,甚至将创作与过去的人生抛之脑后的阶段,实则是一次切肤的“归心之路”。
就像是一场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攀登,这段时间也是一场对身体、意志和心灵的全方位磨砺。开山凿路、修缮房屋,再到打井取水、绘制壁画,等庙宇重新伫立,被重塑的不仅是古刹,也包括用双手搭建一砖一瓦的自己。
现在的大憨
2002年5月,同寝室的大学同学到雁荡山的会峰寺看望大憨,送来一批油画颜料与画布。看到画材,某种基因突然被调动:“也许画画对我来说,已经成为融入生命的本能,就像人饿了要吃饭。绘画是一种强有力的媒介,它可以凝聚思想,传递我对生命等问题的思考。”
再次拿起画笔,熟悉的城市题材和创作思路,始终让大憨感到不舒服。旧有的创作方式,已经与过去的生活一起远去。每天推开窗和门,眼前环绕着莫干山的青山云雾、山涧溪流,聆听鸟鸣流水、晨钟暮鼓,这里才是他真实的生活,也理应让他创造的艺术汇入其中。
大憨个展“从山林到画布”
2025.3.1-4.25 莫干山美术馆
大憨《众生相》系列
他开始更专注于自然。即使“众生相”系列中仍在画人,大憨却以挥洒松弛的笔触,以某种众生平等、去社会化的视角,传递他对人、自然与社会关系的思考。在创作语言上,艺术家也从过去的表现主义,转向了随心流而动的抽象表现。
如“藏象”系列中,艺术家以抽象表现手法,探讨“体”“象”“用”的哲学思考;“吉祥树”系列里,将源于想象中的树木图式及其背后的象征意义,通过艺术家所构造的符号、图式等抽象语言,含蓄融汇入他对佛理的思考。
大憨《藏象》系列
“从根本上来讲,艺术永远来源于生活。我已经不生活在过去的环境里,创作题材自然而然地转向自然。”大憨对《艺术栗子》说。莫干山既是承载生活方式的所在,也是多年来磨砺其身心的修行地,是他创造个体美学的场域。
打开心路后,大憨对媒介的态度更加开放、自由,且得心应手。实际上,他很早就使用综合材料与现成品创作,90年代使用废旧牙刷、旧鞋垫、旧木板、碎瓷片、餐巾纸等工业化人造物完成观念的传达。2005年12月起,他开始更多地使用有机物,尤其是中草药。
大憨个展“从山林到画布”
2025.3.1-4.25 莫干山美术馆
大憨《渊明诗意图 -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2》
综合材料(中草药、金粉、墨、亚麻布) 200x200cm 2019
“渊明诗意图”系列局部
“渊明诗意图”系列中,艺术家大量使用中草药、树叶、竹编、珍珠、五谷,也包括人造物如皮毛、宝石等。大憨通过这些自然材料与现成品,探讨修行与生活的同一性,和对空性、因果、轮回等问题的当代视觉表达。
在心灵上,大憨感到自己越来越贴近米勒和陶渊明身处的世界。“我和米勒的生活方式很像,他过着清贫的生活,点不起油灯,晚间无法作画。我的生活节奏与他很相似,也是清晨到田间干活,下午开始画画。”生活与修行,推动他如画史中的诸多画僧那样,践行创作、修行与人生融会贯通的理念。
禅的现代式表达
历史上,人们熟悉的画僧,如牧溪、梁楷、贯休、巨然等画家的作品,无论是通过引人深思的留白,营造简淡空蒙的画面,还是狂放写意以大拙不工超脱形象的束缚,禅画大多以营造“空”的意境,引领观者领悟禅意。
大憨个展“从山林到画布”
2025.3.1-4.25 莫干山美术馆
这样一条创作脉络在前,显示出大憨创作的特殊性——他尝试融东西方艺术精华,汇于对禅意的创造性表达。2017年,大憨在英国举办个展,他也得以见到从青年时代就无比熟悉的作品的原作。自此,他笔下的颜色开始变得更纯粹,更加不拘泥技巧,色彩与造型方式变得更无拘无束,某种创作包袱被彻底放下。
展览第三部分中,使用油画、丙烯与人造皮毛和有机物的“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去哪里”“王的叙事”等系列作品,与传统意义上的禅画不同,大憨大量使用宝蓝色、黄色、镭射粉、金粉、亮粉色等超越以往的鲜明色彩,探讨个体对修行、时间与生命的感知。
大憨《王的叙事》系列在莫干山美术馆
大憨《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到哪里去》系列在莫干山美术馆
大憨《禅茶一味》系列在莫干山美术馆
大憨意识到,西方艺术的精华是对色彩的系统性研究,东方艺术擅长营造玄妙深刻的精神境界。结合二者,艺术家创新性地调和着现代艺术语言与禅宗美学,为禅意融入某种现代意识。
如艺术家持续创作的“24节气”系列,当它们并置展出时,时间的流动性以季节为载体,传递出艺术家如何记录并体悟时间的流逝,和对于无常与生命本质的深刻洞察。
大憨《早春图》
布面丙烯 1480x2480cm 2018
“我们住在山林里,对节气的变化尤其敏感。节气是一个大的周而复始的运动,也是农耕文明在生活劳作时总结出的经验。就像爱因斯坦认为的,时间实际上是一种幻觉。我想表达的是,时间是人为规定的,是便于人们共同生活的准绳,时间本质上只是一种抽象概念。”大憨对《艺术栗子》说。
“王的叙事”系列,讲述了人修行成长的完整过程。儒家讲“内圣外王”,但这里的“王”指向每一个修行者都可以通过精神活动,达到更高层次的内心境界。通过多幅连环叙事,艺术家描绘了某种带有共性的神秘体验,心性的光芒不断变幻,展现出一个修行者对心流的动态感知。
大憨《云门一字关-3》
油画布、丙烯、羽毛 100×80cm 2025
大憨《云门一字关-6》
油画布、丙烯、羽毛 100×80cm 2025
在表达现代的时间意识之外,近年来,大憨也开始更密集地在禅宗里寻找题材灵感。比如,他当下越来越多的创作,直接取材自禅宗故事。从“云门一字关”系列,使用了云门宗中的禅宗公案,到融入“花开见佛”“狮子吼”“地水火风空见识”等具体佛学概念和术语。
“目前最显著的创作思路,呈现出两个相反的方向:一个是艺术与当代科技的结合,比如人工智能;另一个就是与哲学、宗教等思考性方向的结合。”对大憨来说,在第二个方向这扇大门背后,藏着源源不绝的可转化为艺术的灵感。
文字|罗雯
图片|莫干山美术馆、大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