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端访谈
自从几家外卖平台宣布为全职及稳定兼职骑手缴纳社保，解决灵活就业的保障问题迈出新的一步。接下来平台政策将如何落地？缴费承诺能否可持续？依然需要时间观察。同样关键的是，“全职、稳定”之外的从业者社会保险待遇保障问题仍待进一步破题。这些讨论延续到了2025年的全国两会现场。
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中国人民大学教授郑功成是中国社会保障学会的创会会长。他向南都记者谈到，平台企业为全职、稳定骑手缴纳社保的行为值得肯定，这是企业改善劳动关系、履行社会责任的积极行动。但一些平台给出的缴费和待遇承诺还需要考虑现行法律政策规制、企业支付能力以及劳动者意愿。企业和主管部门都需要尽快审慎研究相关问题作出积极、理性的回应。
“我们希望劳动者的社保权益得到保障，希望企业切实承担起应当承担的维护劳动者合法权益的责任，但不希望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至少在现行制度安排和经济环境下，要一揽子解决灵活就业者的‘五险一金’还很难做到，企业要发展、劳动者要就业，现行制度安排也因缴费率偏高而未做出适应性调整，最好是在有序的条件下，积极、稳妥地渐进式解决这个问题。”他说。
而针对“全职、稳定”之外的灵活就业者，当前的参保制度仍然门槛较高。郑功成注意到，由于灵活就业者需要独自承担缴费责任，绝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缴费低、待遇低的居民社保。这进而使他们的待遇保障不足，并被排斥在工伤、失业等原本面向劳动者的制度之外。考虑到灵活就业者收入、工作并不稳定，不仅要出台措施分摊、降低其缴费率，也应推出更灵活的缴费和补缴选择。
他强调，社会保障制度的根本在于公平。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需要紧紧抓住解决社会保障制度公平性不足的问题，哪些改革措施促进了公平、缩小了差距，哪些改革措施或新政策固化了阶层利益甚至扩大了差距，将是衡量政策优劣的试金石。
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中国人民大学教授郑功成。
灵活就业社保缴费率偏高，需提供更灵活选择
南都：社会很关注灵活就业人群参加社保的问题，现行模式下待遇保障差在哪？
郑功成：近几年灵活就业者在快速增长，达到2亿多人，占全国就业人数约三分之一，占城镇就业人数的50%左右。我们能看到灵活就业对经济、民生、就业的促进作用，但同时也要看到，灵活就业规模增大其实与就业质量密切相关。经济发展与社会进步应当努力创造能让劳动者安居乐业、有质量的就业岗位，而不是不确定性很高的灵活就业机会。这是我很想表达的一点。
对于灵活就业群体，现行社会保障制度的质量也不高，使得劳动者权益折损。针对新业态就业者的调查样本显示，75%左右的灵活就业者为农民工，仅有16%签订了正规或标准劳动合同，保障不足已成大问题。现在各地陆续允许灵活就业者自费参保社会保险，但职工社保缴费门槛高，绝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缴费低、待遇低的居民社保，他们的权益没有得到充分保障。除了养老和医保上的待遇保障不足，职业伤害风险与失业风险偏高的灵活就业者几乎被排斥在工伤、失业保险之外。灵活就业者也会受到工作伤害，也面临失业风险，所以也需要这两个制度的保障。但当前工伤、失业保险制度并未发挥应有作用。
南都：以灵活就业身份参保职工保险缴费率在20%左右，不少人认为负担比较大，如何解决？
郑功成：现在灵活就业者参缴职工社保的缴费率确实太高了。普通职工有用人单位分摊三分之二甚至更高的缴费责任，灵活就业者全靠自己支付，他们的工资水平很难负担这么高的缴费率。现行的职工社保制度确实不太适应灵活就业的需要。要维护灵活就业者的社保权益，就必须优化现有制度，降低缴费标准。这还涉及到社保经办的问题。灵活就业者没有长期固定的收入，如果几个月没有收入就面临断保的问题了。所以社会保险费征收也需要提供更灵活的选择。应打破“四险合一”的捆绑式经办方式，据情实行分险办理；打破按月征收社会保险费惯例，采取可供灵活就业者选择的按月、季、年缴费方式及允许补缴规则。
南都：如何补足灵活就业群体的社保待遇？
郑功成：从险种看，第一个就是工伤保险，灵活就业的多个工种，职业伤害风险都比较高，需要提供强制性的保障。一般来说，工伤保险应当是雇主责任，而非劳动者自己承担，平台首先应该考虑解决这个需求，解决劳动者面临的职业伤害风险。第二，养老保险涉及到劳动者的长期利益，年轻人可能不在意，但是随着年龄增长、预期寿命持续延长，这个问题就需要高度重视。工伤和养老是要优先做好的两个制度，基本养老保险和工伤保险应职工化，将灵活就业者悉数纳入并采取差别费率。
其他制度中，医保可以相对从容，居民医保因异地医保结算方便等制度暂时能解决大部分问题，可以由灵活就业者自主选择，确保医保的即时保障效力。失业保险则可以逐步提到议事日程，现在失业保险基金结余较大，可以由此出资培训灵活就业者的劳动技能，不能仅限于参保职工还要向灵活就业者开放。基于这样的思路，我们可以在三至五年的时间内，逐步解决灵活就业者的保障问题。
在山东省滨州市博兴县街头，一名外卖小哥在骑行为顾客送餐。 新华社发
解决骑手保障应循序渐进，关注平台承诺能否可持续
南都：前段时间多家外卖平台宣布为全职、固定骑手缴纳社保，从您的观察来看，平台的承诺能落地吗？
郑功成：总体上我对这件事是正面评价，这是平台企业履行社会责任的进步表现，应得到肯定。但对这一现象还要客观分析，全职员工意味着事实上的劳动关系，本就应由平台企业承担社保缴费责任，现在是补足原先没做好的事情。这件事发出一个信号，不管什么类型的企业，在追求商业利益时，也要承担社会责任，其中之一就是善待自己的员工。
下一步参保目标落实情况如何，才是我们更应该拭目以待的。平台企业为骑手缴纳社保费成本如何？是否有过核算？能否持续负担？有平台提出缴纳五险一金，纳入公积金是否足够理性，这么高的标准能否做到？这不仅是企业一方的事情，也要考虑劳动者的真实意愿，以及政策能否及时调整的适应性。
这个时期解决骑手社保问题需要兼顾各方利益，既要考虑当前权益，也要考虑长远利益，企业的积极性值得肯定，但还需要政策作出回应，如果按照现行政策，因缴费率偏高，劳动者可能意愿不高，如果不能认定劳动关系，现行法律对这一群体还不具有强制性。因此，必须高度评价这些企业的正向行动，但需要尽快审慎研究并解决制约参保的相关问题。我们希望劳动者的社保权益得到保障，但不希望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难以落实的极端。企业要发展、劳动者要就业，最好是在有序的条件下，渐进式地解决这个问题。
南都：平台承诺的参保范围是全职、固定骑手，这个边界如何划分？
郑功成：这涉及劳动关系认定的问题，要区分全职劳动者、灵活就业者，以及季节性进城务工人群。如果是全职在单一平台接单，就应该视作该平台的员工，应当签订劳动合同，这不属于灵活就业，应按照同工同酬、同工同权原则参加职工社会保险。平台企业应该先梳理出这部分骑手，按照现行法律承担责任。制度方面，应将平台用工纳入劳动合同法适用范围，对现行认定劳动关系的依据作适应这类就业者权益维护的创新性解释，并据此明确劳动监察部门与仲裁、司法机构的执法责任。
而在多个平台接单的人群可视为灵活就业，这类人群需要新的措施提供保证。制度应以统一的职工保险为目标，但需要分类有序地向灵活就业者扩展。平台企业中，无论专送还是众包方式，劳动者都是从注册平台领取工作任务，按单从平台领取劳动报酬，服从平台管理规程，接受平台处罚，从而客观上具备正规就业的基本要素，劳动者应具“类雇员”身份。应明确平台的相应责任，确保他们的社会保险权益不受到损害。
南都：前面几次提到政策需要回应当下的最新动向，你近几年一直呼吁修改社保相关的几个法律法规，针对灵活就业领域，需要调整哪些规定？
郑功成：基于就业市场的统一和劳动者社会保险权益的平等，应当按照公平公正、普遍适用的原则尽快通过修订相关法律法规等完善社会保险制度，确保政策统一有效。应加快修订社会保险法与工伤、失业保险法规，尽快制定医疗保障法与养老保险方面的法律法规，明确这些制度面向所有劳动者，并统一实施。
我想强调，不宜为灵活就业者单独建制，以免社会保险制度碎片化和出现社会排斥问题，并造成固化劳动者权益不平等和流动受阻；更不宜以商业保险替代社会保险，因为商业保险要追逐利润，只能建立在双方自愿且受保险责任合约规制基础之上。因此，应面向包括灵活就业在内的所有劳动者实行统一的社会保险制度，同时明确用工单位或平台企业的法定义务，同步强化就业主管部门的劳动监察责任。当然，优化现行社会保险制度具有必要性和紧迫性，不优化难以扩大职工保险的覆盖面，在企业开始呈现积极主动性条件下，政府需要在优化制度安排上尽快下功夫，这样才能形成相互呼应、良性互动的局面，最终促使我国社会保险制度公平地惠及全体劳动者。
采写：南都记者刘嫚 宋承翰 发自北京
南都全国两会报道组
